OR9-EP5:黑日之下(1)</p>
【太阳本身就是上帝最强烈和最明显的表现。】——君特·冯·埃瑟林,1941年。</p>
……</p>
迈克尔·麦克尼尔坐在长椅上,双手紧握着一块不起眼的金属片。每当他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中的金属片时,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的头脑和灵魂都得以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他还活着、还不能从全方面包围着他的地狱之中脱身。</p>
拥挤在走廊里的士兵们并不都像他一样安静。拼命地盼望着通过挽留战友们的生命来获得些满足感的士兵们不愿见到跟随自己一直战斗至今、彼此印证着存在意义的同伴们就此倒下,即便他们面临着生命的终结时同样会沉浸在恐惧和绝望中难以自拔,或许正是那种无人能够逃开的恐惧让他们得以表现出过人一等的英勇。</p>
无论是哀求还是痛骂抑或是祈祷,都不能改变铁一般冰冷的事实。纵使是医术最高明的医生再搭配上最高效的治疗技术、最先进的医疗器械,也不见得能够把战士们的生命从鬼门关前拽回来。紧张的医护人员试图说服士兵们保持安静,但他们早该明白凭着语言和逻辑是无法说服这群人的。有些秩序仍然得到维持,有些秩序则在悄无声息间消失,就连起初得以预测到这一切的富有远见者也不见得能够准确地对其加以利用。</p>
混在人群间的麦克尼尔是那么地不起眼,他仍然穿着驾驶服,披着一件破了几个洞的外套,像个木偶一样呆滞地坐在手术室外不远处等待着结果。他坐在这里并不会让里面的情况有所好转,或许他应该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重新集结部队以便为下一场战斗做准备,可他的情感又一次战胜了理智。哪怕他内心的理性告诉他,坐在手术室外跟这群缺乏明确动机而且只会捣乱的家伙混在一起只会加大医生的压力甚至会干扰到手术,他也没有挪动双腿离开的念头。博尚是生是死,他要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p>
……然后再做打算。</p>
“别提了,麦克尼尔这次给咱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先不说博尚的事了。”野战医院外不远处,脸色不大好看的彼得·伯顿动作迟缓地和灰头土脸的斯塔弗罗斯一起散步,两人都为对方能从前不久的混乱中幸存下来而欣慰,“他差一点就把东德人都推到我们的对立面去了,幸好他在救回博尚之后恢复了一点理智……还知道帮我们的东德人盟友收尾。”</p>
“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的斯塔弗罗斯几乎每走几步就要摇晃一下,他的双脚近似平贴着地面移动,以至于地面上任何较为明显的凸起都可能让他失去平衡,“我不认识那个在未来奋战的麦克尼尔,可是我认识的麦克尼尔不像是一个会为此做出这么多出格的事情的……”他叹了一口气,“……狂战士。”</p>
“他不想再失去些什么了,也许吧。”伯顿摸着身上的口袋,总算找到了一根香烟。他不能随身带着酒瓶,于是香烟理所当然地在他的战斗生活中占了主要地位,“当时我们回巴黎镇压恭顺派信徒叛乱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你出意外。现在看来我们当时找错了关注点,如果麦克尼尔有办法滞留在前线就好了。”</p>
提起最近发生在巴黎的恭顺派信徒叛乱,伯顿和斯塔弗罗斯都感到莫名其妙。巴黎确实存在一些恭顺派信徒,这是斯塔弗罗斯在走访各个街区尤其是教堂时能确认的,但谁也不至于料想到恭顺派信徒竟然有能力在巴黎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以至于联军被迫从凡尔赛前线调回作战部队进行镇压——这还不是最蹊跷的。因规模较大而在一开始引起联军指挥部高度重视的恭顺派信徒们的实际战斗力远比想象中要弱,更令人疑惑的是这群已经做好准备发起叛乱的家伙竟然没有用于对付装甲的武器,以至于联军在镇压叛乱的过程中最常做的事就是对准恭顺派信徒控制的建筑区进行地毯式火力覆盖。</p>
有成千上万的恭顺派信徒在交火过程中丧命,巴黎市民所受的损害并不比这些反人类的疯子更轻微。联军没有时间去理睬声称亲朋好友因误伤而死的平民的呼吁,这些琐事一概被交予爱国联盟来处理,而爱国联盟的解决方案也相当直接:在镇压叛乱的过程中被击毙的家伙当然全都是恭顺派信徒。尽管遭受战火殃及的死难者的家属对自己的亲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和全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事感到愤怒和茫然,他们的意见并不能阻止爱国联盟借此机会将更多人列入恭顺派信徒的名单中。</p>
虎头蛇尾的叛乱固然充满疑云,然而对于麦克尼尔和他的战友们而言带来最大打击的则是前线的异常撤退行动。迪迪埃·博尚指挥的巴黎中队和提奥多尔·艾伯巴赫指挥的第666中队的绝大部分成员都在某一时间点整齐划一地撤离了战场、丢下惊愕不已的指挥官在前线孤独地应对即将冲到眼前的BETA。类似的事情在战场各处都有发生,相当一部分本应更积极地服从指挥官命令的作战人员无视了长官的要求而直接向后方防线撤退,就连那些反应稍微慢了一些的指挥官都险些在撤退过程中被自己的士兵丢下。</p>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即便没有相应的公开或内部声明,伯顿和斯塔弗罗斯也更加倾向于认为离奇的撤退行动是联军指挥部选择利用洗脑程序的命令来统一调动部队的后果。没亲身体验过这种洗脑服务的伯顿并不清楚下达的核心命令能够精确到何等程度、又会在什么层面上影响到被洗脑人员的决策灵活性。他以前开玩笑说要把那些缺乏战斗意志的士兵都拉去洗脑再丢到前线,没想到有人先他一步帮他把笑话转化为了现实。</p>
那么,这一切就仅仅是巧合了。不会动脑思考的恭顺派信徒选择了在他们所信仰的外星异形怪物接近巴黎时反戈一击,急于探索洗脑程序在实战中的正确应用方式的联军指挥机构又在撤离行动变得混乱时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有那么多死伤者躺在医院里,他们在自己成为受害者之前都以为自己可以在每一场风波中幸免于难,所以博尚因此而身受重伤又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呢?</p>
“……总而言之,我们这边的情况很不乐观。假如战场上的突兀撤退是洗脑程序生效引发的,只能说明博尚和艾伯巴赫的手下几乎全都是经过洗脑之后才被临时补充过来的。哼,他们都计划好了,只要我们这里有减员,后面那些绝对服从命令的家伙马上就会补上空缺。”伯顿很想从斯塔弗罗斯口中得到些好消息,然而只能到处躲藏的斯塔弗罗斯无疑让他失望了,“更何况我们还和东德人几乎闹翻了,这回咱们只能靠自己了——哎,你在莫瑟那里看到了什么?”</p>
“我是去他那里避难的,仅此而已。”斯塔弗罗斯用力地吸着鼻子,他似乎因为今天的大幅度降温而感冒了。没办法,终日忙活在大街小巷的希腊人忘记了天气也是需要参考的重要情报之一。“那地方还在搞什么模拟BETA巢穴,反正我是一点都不懂。后来我一直躲到警报解除才离开,知道你们又一次撤回巴黎之后就马上过来了。”</p>
“嗯,我知道了。”伯顿用两排整齐的牙齿叼着香烟,神气十足地吐着烟圈。放眼四周,他或许算得上是这里看上去最开心的人了,其余大部分经过野战医院的过路人不是严肃地低下头小步跑开就是如丧考妣地边走边哭。“……我是说,你肯定也有不少事要去忙,快点去做吧。麦克尼尔差不多自闭了,别去找他。”</p>
希腊人也不含糊,和伯顿简单地道别后就离开了。时间的浪潮会抹平一切,历史的进程容不得个人的意志作祟。没有目送着斯塔弗罗斯离开的伯顿转过身继续享用着他的香烟,似乎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地思考以后要说些什么话来和战友们诀别,不过类似的担忧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半分钟左右就消失了。不必为此担忧,也许他们连道别的时间也没有。</p>
几乎光头的花花公子回过头看着医院大楼,把短得只剩下过滤嘴的烟头扔在地上,径直走开了。没有人去陪伴麦克尼尔,此刻的麦克尼尔恐怕也不需要他人的关照。仍然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长椅上的美军战术机驾驶员直到手术室的大门开启时才终于有所动作,他那凝固在脸上的漠然立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热情而真诚的忧虑,但他那几乎在椅子上生了根的双腿却好像并不怎么情愿放他离开。感到腿脚发麻的麦克尼尔险些在医生们面前摔个头破血流,多亏附近的护士拉住了他,这才让他逃过了一次非战斗损伤。</p>
“医生,他怎么样了?”迈克尔·麦克尼尔踉踉跄跄地向前抢出几步,奔到博尚的手术台前。至少在被营救出来的时候,迪迪埃·博尚还没有生命危险,但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法兰西绅士在被运送到后方的过程中又遭受了多少额外的二次伤害。“……请说实话。”</p>
“伤员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这些伤势可能要过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在那之前他是无法以战术机驾驶员的身份返回战斗岗位的。”其中一名浑身上下裹得比粽子还厚实的军医拦住了想要继续靠前的麦克尼尔,用英语劝这位看上去不像是法军战术机驾驶员的战士别太激动,“对了,他自己的战友呢?那些人都去哪了?”</p>
“……这很复杂。”麦克尼尔不想和不了解内情的医生们多说什么,“以后我会经常过来看望他的,希望你们能把一些必要信息告诉我——”</p>
然而没人理睬他,几乎虚脱的主刀医生们需要休息,忙着把博尚送回重症监护室的护士们则根本不喜欢这个随时可能跑过来对着他们问东问西的瘟神。保护着这座城市免受外星异形怪物侵袭的勇士们一旦离开他们最擅长的领域就很可能暴露出无知或残忍的一面。和平民保持一定距离或许是个好主意,公众也并不希望知道布达佩斯的英雄们不久前差一点决裂。</p>
震波装置启动时,迪迪埃·博尚没能及时脱离,他和他的战术机落入了地面产生的裂隙中。以博尚的本事,及时开动战术机逃离应该不难,麦克尼尔只得猜想对方直到最后一刻都试图将其所携带的震波装置埋入正确位置——而博尚并没有料到联军会在那时出手拦截逼近凡尔赛的母舰级BETA。动弹不得的战术机在震波屏障发挥作用期间受到了严重破坏,博尚所在的驾驶舱也未能幸免于难。要是提奥多尔晚到片刻,迎接麦克尼尔的可能就是肉酱了。</p>
蠢货,都是一群蠢货,麦克尼尔想着。他想发泄,想随便找个人痛骂一顿,但他痛苦地察觉到自己没有理由去责怪任何人。就连差一点因为决定优先去搭救同胞而和他成为敌人的提奥多尔也是愿意争取时间修补震波屏障的合格的战士,而且还是在博尚已经通知第666中队尽快返回的情况下……先前把米切尔阵亡归咎于提奥多尔的麦克尼尔回顾着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他明白自己又做错了。</p>
但他不能去主动找对方道歉,谁来劝也不行。</p>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走出医院的麦克尼尔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种种混乱的思绪充斥着他的脑海。博尚和提奥多尔的部队都不安全,那些被洗脑的战术机驾驶员在关键时刻更倾向于服从来自某个上级的统一调令而不是配合指挥官的命令,假如说这种机制在指挥官本人头脑不清醒时还能起到些积极作用,那么当原先预设的命令无法在作战过程中满足需要时,任凭一群失去了自我的家伙随便乱打一气的后果会相当严重。不能任由不信任带来的隐患吞噬他的部队,眼下该尽快排除不稳定因素、避免日后的战斗中再出现这种——</p>
原GDI指挥官无力地跪在了地上。这里没有多少行人,目不斜视的爱国联盟民兵也不会奚落他或是加以嘲讽。伯顿和斯塔弗罗斯都有些重要的事等待着他们去处理,眼下麦克尼尔不该在这里闲逛。身为指挥官的本能驱使着他去做些早该做的事,作为迈克尔·麦克尼尔的那一部分却有许多不同意见。这些准备都毫无意义,看上去完美的计划和预案每次都会被突发事件粉碎,到头来一切精心算计抵不过来自最高层的一个不起眼的指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