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胜、刘非,以及刘余、刘彭祖四兄弟,于广明殿后殿闲聊之时,未央宫宣室正殿,刘胜口中的‘胆小鬼’刘启,正神情阴郁的端坐于御榻之上。
御阶下,朝中公卿百官也分坐于两侧,几乎每个人的面容之上,都写满了忧虑之色。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丞相申屠嘉老态龙钟的身影,在殿内朝臣百官的目光注视下,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了殿中央。
“陛下;”
“衡山的雨雹,恐怕已经严重到了朝堂,必须要调粮救灾的程度了。”
“按照衡山的奏报,在这一场雨雹中,最大的冰雹,直径居然达到了五寸!”
“——要知道寻常男子的拳头,都才不过四寸啊······”
“这么大的雹块从天而降,更是在地上,砸出了二尺深的坑洞!”
“——而关中的农人,在开春前犁地,也大都犁不到一尺深······”
“如此严重的雨雹,可是自太祖高皇帝建立汉室以来,都从未曾发生过的啊······”
听闻申屠嘉这一声低沉的禀奏声,分坐于宣室殿两侧的朝臣百官,也纷纷开始摇头叹气的附和起来。
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并不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之上。
——包括天子刘启······
“丞相所言甚是。”
“如此严重的雨雹,必然会让衡山郡今年,粮食全面绝收;”
“更有甚者,还会有百姓被砸死、砸伤,民居被破坏的事情发生。”
“朕已经下令少府,从敖仓的粮食中,调拨三百万石,送去衡山郡了。”
“一应救灾事宜,朕也已经行令朝堂有司,从速操办!”
“只不过······”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雹,实在让朕感到有些不安······”
语调满是低沉的说着,天子启也不由从御榻上站起身;
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神情满是阴郁的走出两步,天子启那担忧的语调,便随即在宣室殿再次响起。
“上个月,观星的官吏禀奏,说有彗星,出现在天空的东北方向。”
“昨日晚间,观星的官吏再次禀奏,说昨夜,荧惑星逆行到了北方的星辰之中,又见月亮从这片星辰中穿过;”
“岁星也逆行到了天廷区域,并继续逆行而去······”
“——这一切,恐怕,都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啊······”
随着天子启担忧的声线响起,殿内朝臣百官,才终于将心中的担忧,毫无保留的挂在了脸上。
这,才是今日这场廷议,朝堂所关注的重点!
毕竟衡山郡发生雨雹,朝堂有固定的章程去处理,可以拨粮赈灾,再免去衡山郡今年的税赋;
但天子启方才说出这些事,却绝非凡人所能解决······
——荧惑星,其实就是后世人认知中的火星;
岁星,则是木星。
对于后世人而言,火星、木星的运行,自然是有其特有的轨道;
只不过地球的自转,以及太阳系所有行星,围绕太阳的公转,会让火星、木星的运转轨道,在地球上的观测者角度,发生‘逆行’的现象。
对于这样的现象,后世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对于如今,这个仍旧处于封建时代的落后文明,这个还没有抛弃‘观星卜卦,以定国朝大策’的愚昧时代,火星、木星在一夜之内同时逆轨道运行,却是母庸置疑的不祥之兆。
用流传于后世的读物当中,所常用的说辞来形容,就是‘臣夜观天象,目光所及之处,遍是大凶之兆’······
对于这样的诡异天象,朝臣百官自是只能忧心忡忡的低下头去;
即便是申屠嘉,也只能摇头叹息的对刘启拱手一拜,便默然坐回了座位之上。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天相有异,必然意味着有重大变故,或重大灾难要发生。
就好比东汉末年,黄巾贼寇喊出的那句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一样;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任何怪异的天相,都必然意味着冥冥中的天神,对一些还没发生的变故发起了预警,又或是对自己感到不满的事、不满的人发出了警告。
而在这样的变故面前,除了自诩为‘天子’的皇帝,便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对这上苍的‘启迪’,给出合理得解释······
“天有异相,朕作为代天牧民的皇帝,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这场发生在衡山国的雨雹,更是上苍对朕的警醒!”
一声沉闷的低吼,将殿内朝臣百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御阶上方;
就见天子启神情严峻的坐回御榻,满是愧疚的哀叹一气,便见目光,撒向朝臣摆列首席的丞相申屠嘉身上。
“天相示警,更有衡山雨雹,朕应该沐浴更衣,斋戒半月,在先祖面前,反思自己的过错。”
“这段时间里,朝中的事务,还要劳烦丞相多多操心······”
低沉的话语声响起,申屠嘉却只默然起身,对刘启拱手一拜。
也正是在此刻,申屠嘉身后不远处的内史晁错,却是在众人满是不屑的目光注视下起身,走到了殿中央。
“陛下!”
“臣认为,上苍以如此勐烈的天相异变,来向陛下示警,肯定是关东,发生了一些人神共愤,连上苍都感到震怒的事!”
“因为在陛下继位之后的过去这几年,朝堂治理天下的政策,便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陛下在这几年,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足以让上苍,都感到如此震怒的错事。”
“如此说来,犯下大错的,便必然是······”
“——好了好了”
不料晁错话音未落,天子刘启那低沉的语调便再次响起;
待晁错满是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刘启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极为严肃的警告!
“朕,还没有昏聩到如此没有担当的地步。”
“作为汉家的皇帝,这上苍的怒火,朕,也绝对不会推到其他人的身上。”
“就算是关东,有某个宗亲诸侯犯下大错,才惹得上苍如此震怒,那也是朕这个君父,没有好好教导这些宗亲诸侯。”
“——朕如果有罪过,就不能让上苍牵连人世间的其他人;世上各处的罪过,责任都在我这个皇帝的身上。”(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朕这就去沐浴斋戒,自罚于高庙思过······”
语带愧疚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天子启便背过身去,朝身后随意摆了摆手,便在宫人宦官的陪同下,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天子启离开之后,趁着朝臣百官各自退出未央宫的时机,申屠嘉也终是摇头叹息着起身,来到了晁错的身旁。
“内史的意图,陛下,看的比什么人都更加明白。”
“但这次,内史真的不应该再这么固执,揪着那些犯下罪恶的宗亲诸侯不放。”
“——尤其是楚王刘戊······”
意味深长的一声惊醒,却并没有引来晁错的反思,反倒是将阴狠的目光,投向申屠嘉那仍带着语重心长的面庞之上。
“丞相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得意!”
“《削藩策》,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算眼下,因为陛下惩罚自己在高庙思过,也不过是稍稍拖延了《削藩策》的进程而已。”
“倒是丞相,可谓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楚王刘戊,以及那些犯下大罪的宗亲诸侯表示谴责;”
“——难道那些宗亲诸侯,都已经私下买通了丞相吗?”
“难道坊间,对丞相的那些夸赞,都只是丞相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吗?”
听闻晁错此问,申屠嘉只下意识一怒,望向晁错的目光,也立时带上了些许厌恶。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但很快,申屠嘉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晁错一眼,便转身离去。
待走到殿门处,申屠嘉便又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深深凝望向晁错的目光深处。
“像内史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事已至此,我也只有一句话,来送给内史;”
“——祝君,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