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晚上,求推荐票!
身为医者的扁鹊很少撒谎,除非被很尊敬的人以死相托。
季嬴一走,他便给赵鞅泼了一瓢冷水,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将赵鞅的病情稳住。若赵鞅听话好好在温县安心养病,或许还有十年寿命,可若不顾身体情况强行出征的话,扁鹊可不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再度病发暴死。
在他眼里,赵鞅就跟他那两头白骡一样犟!
他们扁鹊一系有“六不治”,其中“骄恣不论于理;衣食不能适,不治;阴阳并,脏气不定,不治”,光赵鞅一人就占全了三种,若非看在他女弟子乐氏女嫁入赵氏,若非看在他的弟子被赵无恤庇护、聘请的份上,扁鹊早就一甩袖子走了!
“不错,我也许会死。”
赵鞅虽然骄恣蛮横,却有自知之明,女儿走了,他不再需要掩饰,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先生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么?”
扁鹊依然板着脸:“赵氏君子编的王屋山愚公?听灵子说起过,但此乃乡野怪谈,不足为信。”
赵鞅笑道:“虽然不足信,却仍可引人深思,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它们挡住了愚公一族的活路。我赵氏的处境相似,我前也有三座大山,国君、卿族政治、还有诸侯默认上下不可逾越的礼法,这三座山牢牢压在赵氏头上,吾等必须安分守己,不能动弹。”
扁鹊摇了摇头:“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这种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军将何必勉强呢?”
“不错,赵氏几代家主都得面临这种局面。赵成子选择妥协,他甘心做依附在大山上的一株松树,让年轻的赵氏慢慢在晋国的躯壳上扎根。赵宣子选择改弦易辙,弑杀国君,独霸朝堂,诸侯盟会只知有赵孟,不知有晋侯,可他做的一切都基于山丘,只削去了表皮,却没挖开内里。到了赵庄子时,后果来了,三座山压了下来,下宫之难赵氏差点毁灭。于是赵文子又继续赵成子的做法,非但不打算移山,甚至还维护这山的稳定,生怕皮之不存,赵氏毛将焉附……”
“他们几位的做法称不上谁对谁错,都是无奈之举。接下来轮到我,我年纪轻轻便位列卿位,很怕被天下人看作是平庸无能之辈。所以想管好宗族,同时继承赵文子之政,虽不能致力于教化,却能从军政入手,维护晋国的利益,好建立自己的名誉,让世上的人都清楚地了解我赵志父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我招揽群士,革除弊政,然而却被范鞅、中行寅利用,骗我铸造刑鼎,刻上去的却是他家的范宣子之法,世人因此归恶于我。我深怕给家族招来灾祸,虽然心中愤怒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致力于暗中壮大家族,收回邑宰和大夫们的权力。因为范鞅的做法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在晋国,手中的兵车数目才是说话的依仗。”
他脸上带上了一丝愤怒:“但我的忍让被人视为懦弱,赵氏想低调,却被多疑的范、中行针对暗算,甚至连累了乐伯死于太行山,吾子无恤也以杀人罪被逐出国!”
赵鞅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生气伤身,扁鹊却没有再劝,而是叹了口气,默默听着。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半分异心,就想为晋国讨敌立功,恢复昔日霸业。开拓完晋阳,在民间推行什伍制后,我完全可以招集更多的兵马,然而却常常裁减,不愿扩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兵多了便会意气骄盛,与诸卿抗争,可能重新引起祸端。所以雪原之战时,我部下只有几千人,加上无恤的兵,也仍不过万余人,这是因为我父子的志向就很有限,只想保家守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之后范、中行抢先发难,我只能出兵讨伐,多次击败他们,致使二卿势穷力尽,瓦解崩溃,最后都不得好死。本来战争到此便能结束,只等邯郸氏服软,知伯告老,我顺利接下执政之位,便能施展抱负,召回无恤,让政局平缓渡过,国君垂拱而治,这样也算对得起三百年前晋室对赵氏的接纳了。再过十多年父死子继,死后在墓碑上题字曰:晋故中军将赵卿之墓,这就是我当时的志向……”
赵鞅无奈地笑了笑:“可局势与我想的不同,知伯与梁婴父、范皋夷合伙谋我,国君也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定赵氏首祸之罪。为此不惜勾结齐国,这是因为他们都忌惮我和无恤,纷纷说‘赵孟、赵无恤在,赵氏必有晋国’。我无从自辩,只能让无恤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从朝歌打到邯郸,从帝丘打到齐国。”
“赵氏遭到的恶议和苛刻是因为什么?我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晋国求霸有错么?维护赵氏的利益有错么?最后我明白了,无恤说得对,错的是以公谋私的诸卿,是晋国各自为政的制度,是昏聩的国君,他们忌惮赵氏木秀于林!”
赵鞅看着扁鹊,认真地说道:“以下这些话,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只有先生才值得听。我决定放弃效仿赵文子之政,文子的谦逊和忍让,我学不来,莫不如恢复赵宣子的做法,像老愚公一样,继续挖空晋国的三座大山!”
扁鹊叹了口气:“将军能对我述志,老朽不胜荣幸。但心有执念不能忘怀者,顽疾最为难治,这也是将军旧病复发的缘故,何必勉强呢?将军所说的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
赵鞅却越来越有斗志:“没错,就好比智叟说愚公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只是在做无用之事,在先生眼中,我也差不多。但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说到这里,他扶着面前的案几,不用郑龙搀扶就强行站了起来,然后站得笔直,仿佛又恢复了那个高大挺拔的军将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