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的治边四策,当真是绝妙……”
八月正望,赵无恤与赵佳,两匹马一黑一白,骑行在已经渐渐枯黄的草原上。羽林侍卫,以及内郡的军队们则远远在后面跟着。
与兄长并排骑行时,赵佳完全没有之前与空同明珠骑马时的迅捷,而是慢慢地用足跟踢马腹部,看着赵无恤的背影,又忍不住称赞起那一日赵侯传示的《治边策》来。
“此乃集众人之智,岂能归于我一人之功?”赵无恤笑了笑,也不揽功,将其归功于代郡将吏的集体智慧。
龙城大会上,草原各部讨好他,又是送金冠,又是尊他为“撑犁孤涂单于”,这个名号与后世的“天可汗”类似,但赵无恤没有被吹捧迷晕了头,他对草原胡族并不信任,这是一群养不熟的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鲁人看待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风俗习惯迥异的夏胡?
治大国如烹小鲜,何况是历代都很难解决的草原问题,就更不能一个劲蛮干了,像一些军中匹夫拍脑子想出来的“杀光胡人、烧光草原,撒盐弃地”等不成熟言论,是不会出现在政治家脑子里的。草原广袤万里,是没办法绝对控制的,赵无恤更不想几百年后,沙尘暴突袭邺城,在进入现代之前,那可是比胡人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敌人……
所以那一日龙城大会结束后,赵无恤为代北地区定下了未来十年内的治边基调。
第一条,是“广建部族分其力”。
赵无恤认为,胡人分弱,有利于中国。刚好现在的漠南地区正处于一个大分裂状态,各部落族属复杂,有戎、有狄、有胡、有貉,语言也五花八门,两大语系,好几个语族语支并存。这种涣散局面,给了赵国机会。
统计之后,在空同、林胡、白羊、楼烦几个大的种类里,原本就有近百个互不统属的部落,每个部落百人到千人不等,相互间也是为了争夺草场和土地水源争斗不休。
于是赵无恤便打着“弭兵休战”的幌子,让草原各部在龙城分别跟自己歃血盟誓,维持这种分裂状态。严令他们之间不得再相互兼并,遇上事情不可兵戎相向,而是要来请赵国裁断。这样可以有效地瓦解了各部联合,分解了草原的力量,确保像匈奴、东胡那样的引弓十万的大行国不会出现。
同时,赵无恤还答应派遣官吏,为各部丈量土地,解决他们之间的牧场纠纷,此疆彼界划定后,各部只能困居在所居辖境内,不得逾越。
这一条甚至还写进了专门为各部制定的律令里:“越所分地界肆行游牧者,各部共讨之。大部罚马百匹,小部五十匹。私人犯者,本身及家产皆罚没,赏与举报之人”。
这些禁令可以使各部牧民困居一隅,相互猜忌提防。只有扼制住他们巡回游牧的习惯,赵国才能慢慢对其编户齐民,纳入郡县统治之内,如此一来,既然牧场有限,许多牧民就不得不从事耕作了,阴山南麓和河套都是肥美土地,就算随便烧一把火,撒一点种子也能有好收成,还怕种不出粮食来?
除了政治上的分割,赵国还要在经济上也将他们与中原紧密联系到一起,这就是第二策,农牧经济互补。
赵国将在龙城、马邑等地开设更大规模的互市,草原各部可以养殖牛羊,猎取狐兔皮毛,跟中原换取物资,比如盐和丝麻、奢侈品等。同时赵无恤还打算等赵国的徐、东海等郡茶园能出产茶叶时,也向塞北输出这种解油腻极佳的饮料,以历史上草原民族对茶叶的严重依赖,到时候就又有了一样可以扼住他们的东西。
第三,则是历朝历代治边的核心政策,移民实边。
春秋时期的河套、阴山南麓跟后世不同,气候较为温暖湿润,且灌溉便利,适宜农耕,秦、汉都曾往这一带移民,最多时候高达百万!而鄂尔多斯等地也成了秦国的“新秦中”,每年产出的粮食足够边塞大军自给自足。
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移民是百年之功,而非一时之事,大量内地人口进入,必然会造成塞北地区农牧之间的剧烈矛盾冲突,所以移民暂时不会进入河套、河南地的空同、林胡地区,先从代郡慢慢往外推进,首当其中的是燕山北麓的东胡故地,还有马邑以西的楼烦地区……
以上三条,都不用赵无恤说,对塞北极为熟悉的猗顿等人已经替他想出来了,但惟独第四条,却是独属于赵无恤的智慧。
“草原的贵族女子,可以嫁与代郡赵人将吏为妻妾。”
这是变相的和亲,赵无恤已经首先做了一个表率,纳了空同部的空同明珠为妾,空同部也会成为赵国在河套的代理人。在移民的屯田推过去之前,先以笼络羁縻为主,重点扶持与公室联姻的部落,让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与赵国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赵国统治草原的工具。
除此之外,赵无恤还想出了一条歹毒无比的计谋。
“女人将嫁为赵人的妻子,至于草原各部的男孩……传令下去,每个能够被代郡官府控制的部落,都要将各部的户数和丁口报上来。每隔三年,除了独子外,寡人会从各部每户帐篷里抽取一名男孩,将他们带到邺城的羽林孤儿中生活,学习中原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并效忠于赵国公室,然而加入羽林军,任羽林卫!”
这是赵无恤从后世土耳其禁卫军制度里获得的灵感,一方面可以补充羽林侍卫的数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对草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再宰上狠狠的一刀。
在赵无恤解释了一番后,赵佳等人对这条毒计敬佩的同时,也知道,此举会让草原上每个帐篷的母亲都痛哭流涕,赵侯将夺走她们的孩子,无数家庭会四分五裂。
的确很残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减丁政策,这已经是极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们,成年后会视自己为赵人,视自己的部族出身为不光彩的过去,这些无根无基的羽林卫,只能对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诚的狗,博取一个好前程。
四条定边策看下来,众人就会发现,在这场被迫的结合里,草原注定是受损的一方。
“不然寡人还能损华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东郭先生之辈“华戎兼爱”的圣母理想,赵无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种“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场面话,他当着草原各部的面也会说。但正如他说过的,草原,不过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颗绿松石,远不能和内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国家里,华夏才是主体,一切国策都以诸夏利益优先。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至于北方胡戎,能同化则同化,不能同化则驱逐消灭之!
夷与华同,这是一个不错的理想,但是抱歉,两千年后依然办不到,有人得利就会有人受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平衡没法永远保持下去。
昔日强盛一时,号称乐融融的多民族联邦终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诩为自由沃土的灯塔也倒塌了。许多事情证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义的臆想,这世间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来就没变过,他只是从表面潜到了隐秘的地方,继续操纵着历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后。
眼下这个死结,归根结底,还是要继续提升农业技术,使漠南地区提供足够的耕地,那么随着中原人口的滋生拥挤,移民一定会迅速的将塞北、河套填满,而草原部族要么远遁大漠,要么被迫同化。到那时候,地缘的融合会让塞北和中原真正成为一个整体,从而避免千年战争。
那种水平的技术,至少得达到前工业革命时代吧……赵无恤感觉有些无奈,他绝对是没法活着看到那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