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睡觉,怯意悠闲。
王丁的日子,素来如此。
昔日如此,今时亦如此。
但恰恰因为过度怯意,即招来村邻街坊非议,尤其是各家婆姨的三寸口舌,好在王丁也不太在意,一对众寡,不落下风,且不记仇,隔日见面依旧能笑脸相对,村里有几个心地良善的妇人,要不是得遵守婆姨之间某种只可意会的规矩,早就抛弃成见,与王丁亲如姐妹了。
从家里出来,抬望眼看天,慵懒抻了个懒腰,心窝之地浑然不觉抖了两抖,恰好村里老眼昏花的老更夫从槐树下路过,本是想仰仗刻意挺直腰板去吸引王丁的注意,最好甜蜜蜜地再叫上一声“老戍头”最好,可人一老,身体就总是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硬挺了一下腐朽的腰板,腰身没问题,肚子却兜不住底气,一股腥臭倏忽喷出,继而顺腿流泻。
一泻千里。
索性痛快到底。
打了一辈子更的老戍头,为人有一点优点,那就是行事敞亮,无论对人对己,对人宁肯自己受累挨饿,也要让去陋室做客的朋友吃好喝好,曾经为此闹出不少笑话,好在一茬人换一茬人,那点光辉事迹早就随坟头深埋在地底。
对己,老戍头则是毫无准则,只追求爽快,半夜爬墙头的事做得,听新婚小夫妻墙根的事做得,敲寡妇门的事做得,朝不顺眼之人家里扔屎粪的事做得,所求无二,心尖爽快唯一。
因此,当村里男子心头好王寡妇面,做得将屎拉裤裆的糗事,自然也做得干脆脱裤拉的爽快的恶心他人唯己爽快的汗颜事。
王丁光明正大看了一眼,还遥遥赏了老戍头一记媚眼,衣袖轻挥,凭空滚出一块方正糙石,方才摇曳身姿离去。
蹲槐树下拉屎爽快的老戍头,望着心头好风拂杨柳的背影,一张老脸开出花来,捡起带有芳香的糙石,在笔尖深嗅一口后,咬紧牙关,打扫战场。
村头。
挑开杂货铺子簌簌落灰的门帘,王丁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撂下一句儿戏之言,朝八百里水泊方向行去。
“寿星作死,凡人退避!”
杂货铺子,刚吞服下一颗龙虎金丹的老寿头,躺在躺椅上,冲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王丁。
精通各类疑难杂病,昔日有神仙手之称的秦老头,本名早已不复,如今村子里知道村头杂货铺掌柜名姓的人,寥寥无几。
王丁算一个。
更夫老戍头算一个。
铁匠只能算半个。
当然,鸡大爷要算得上人的话,也算一个。
不足一手之数。
改名换姓为秦老头的杂货铺掌柜,一生只求死。
为此还诞生了一句俗语,老寿星吃砒霜,自寻死路。
王丁止步,遥遥冲长巷后的山头眨了眨眼,顿时惹来一座山头的鸡鸣。
老戏台,孤零零。
称得上残垣断壁。
老君庙,辉煌不复。
香火不足昔日万之其一。
老龙井,水势深浅不一。
如刀悬头。
三者成一线。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给小爷站住,摸了小爷的银子,还想跑!”
从老君庙破败门户中,先仓皇跑出一个破衣烂衫的幼童,奔逃中看一眼路中有些愣神的王丁,幼童故意拐出一个大弯,脚下加速,横冲直撞而来。
紧随幼童身后的,是位不及弱冠的少年,满脸怒色,手中拎一把彩绘画斧,一看就是少年趁怒从灵官殿的神王灵官神像手头所夺。
就在心机幼童即将撞上丰软满怀的王丁时,幼童身体莫名偏滑出三尺之距,脚下左脚尖绊右脚根,一个滑摔滑行三四丈远,来了个狗吃屎。
从幼童怀里溅出一袋散碎银子,散落一地。
少年追而后至,将手头彩绘画斧猛然一挥,劈斩在幼童头顶地面,入土三分,一脚踏在幼童脖颈,恨恨骂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奴才,敢生偷摸小爷香火银子的脏心烂肺,要不是小爷磕头求福时多留了一个心眼,这香火银子还真真让你这狗奴才惦记了去!”
少年骂完偷钱幼童,又扭头冲老君庙狠狠啐地一口,骂道:“都说这老君庙里的神仙老爷是流水的神仙,光吃香火却不干活,小爷原本还不相信,不过眼下倒是心悦诚服,这神仙老爷与这蟊贼原来是一路货色!”
少年说罢,将从灵官殿神仙老爷手头夺下的彩绘画斧弃之如敝履,随手一扔,脚下踹幼童三四脚解气后,开始弯腰捡香火银子。
稍远处的王丁默不作声,将灵官的彩绘画斧捡起,吹去沾染的尘土,轻叹一声,准备物归原神。
恰好捡完香火银子的少年起身愣了一下,看着妇人密密麻麻尽是裂纹的背影,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刚从“外地”极其不易回来,除却有家族因素的考虑,还有一个关乎甚大的秘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少年归来时,家族长辈叮嘱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则是,老槐树那家的妇人,惹不得。
“耳聪目明”的少年本不知为何,但时下看破一切后,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生的极魅惑的妇人,与家里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祖宗,是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