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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秋江花月夜 浔阳歌舞歇(1 / 2)

 天上有月,月圆,星稀。

江上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轻拂而过,又无声无息地掠去。体味着那种遍体清凉的感觉,凝视隐现芦苇从间那在明月清辉中发出熠熠银光的江水,天地的静谧在梢公划桨的欸乃声中益发显得深沉,仿佛所有尘世的喧嚣都已随着这风飘开散去。

苏剑笑让小星熄了风灯,完全浸润在蓬松的月光中。

水波荡漾中,小船转过一从荻草,不远处出现一艘大船。大船灯火甚为灿烂,桅杆高有数丈,顶端之上有一面旌旗随风摆动,正是一艘官船。

就在看到船的瞬间,船上传来了一曲琵琶声。

奇迹般的,仿佛在这刹那之间,天地间忽然只剩下那乐声。风似乎已息,因为怕吹散那铮鸣;水似乎已止,因为怕惊扰那澶响。

乐曲恍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却又立即化为一只飞龙,盘旋直冲上九霄。飞龙低舞徘徊,历久不去。那乐音的震撼力,有如一阵阵的惊涛骇浪,将世人的心灵当作了它的岸礁。

这一刹的触动,竟使苏剑笑呆了一呆。

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紧紧抓住,他久久不能动弹。

终于,乐曲在一声悠长的羽声中逐渐散去,徒然给人留下一种怅然若失,仿若失去一件最心爱的珍宝。

苏剑笑静静卓立船头,等着自己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望向眼前灯火通明的大船,却仿佛看到一片深遂。

小星说:“那琵琶弹得真好。”

苏剑笑说:“怎么个好呢?”

小星听到这个问题便怔住了。

苏剑笑微微一笑。小星还很年轻,因为年轻所以开朗热情,也因为年轻所以容易冲动。苏剑笑却知道那乐师必定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女子,有着一双灵巧细腻的纤纤玉手。只有足够灵巧的双手才能奏出如此细腻的曲调,也只有足够成熟的心灵才发出如此沧桑的声音。

苏剑笑吩咐稍公把船靠过去。

船的主人大方好客。苏剑笑和小星很快就被邀请上船,随着接应的年轻人走进船舱。

舱中约有八.九人,酒宴正酣。一眼望去,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

她已绝不年轻。她或许也曾有过美丽的青春,但如今那已是过眼烟云。她轻轻地坐着,就像是坐在云端,体态端庄,秀发如云,居然不带半分风尘之色,只是憔悴的双眸却闪现着盈盈的泪光。

苏剑笑心有所感,不由得犹豫了一下,本要踏出的脚步一时之间竟几乎迈不出去。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或许我本不该来。”

然而这时主人已经开始让坐,要想退出是来不及了。

主人姓白,相貌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是那种常见的无所事事的仕官。他年纪已过了中年,但是他鬓角白发频生,却显得比真实的年龄更要苍老。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谈吐十分儒雅,然而神情甚为困顿,像是刚刚承受了甚么打击。

或许方才那一曲琵琶本就像是一个锤子,可以敲碎人的心灵。

主人说:“苏公子也是慕琴而来吧?”

苏剑笑说:“在下被这天籁之音所引,一时冒昧,打搅大人雅兴了。”

主人说:“不妨。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此来,正是知音来自望外。请先饮一杯酒,王夫人正准备重轮玉指,再泄天音呢。”

那女子微微行了一礼,泪光隐去,神情转肃。她玉手轻抬,宫声起调,音乐再起。

这一次却完全不同刚才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琴声低诉,百折千回,幽怨婉转,就像少女幽幽的哭泣,又像是杜鹃啾啾的悲啼。琴声切切,宛如三九寒风,割肤刺骨;更似情人轻诉,伤心断肠。

一时之间,船舱之内仿佛布满了愁云惨雾,令人几不胜哀。在座众人无不低首锁眉,感伤于怀,那白姓主人目中更有泪光闪现。

苏剑笑不禁又叹了口气。

再凛冽的寒风也终会停歇,再痛苦的记忆也终会忘却。那琴声终于缓缓止住,像地上的雨水,终于慢慢渗入地底。

苏剑笑静静地看着那女子,说:“这样的琴技天下能有几人,夫人该好好珍惜才是。”

那女子神色沉静如止水,目光哀切却坚决。她轻轻地说:“多谢公子。奈何人生如梦,变起无常,许多事情并不是人力所能把握。”

苏剑笑端起手中杯,浅饮了一口,不知是要回应那女子的话,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慨,低声说:“确实啊”。

这时一个客人对主人行了一礼,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方才乐天兄答应之事,切不可忘记。我等方闻神乐,都等着再睹仙诗呢。”

白乐天这时情绪平复了许多,闻言笑了笑:“好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传神之至。适常兄有此神来之笔,小弟岂能藏拙?但是此次未曾想到要作行,所携纸张尽小,奈何?”

那人说:“曾闻乐天兄有吟诵之能,何不尽展此技,不让王夫人专美于前?”

白乐天说:“小弟之哑音,岂可与夫人神技相提并论?适常兄迫弟献丑,少不得要给我起个首。”

那人倒并未推辞,沉思半晌,吟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弟技止于此,乐天兄请。”

白乐天神情转肃,昂首饮尽杯中酒。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变了。他再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神情困顿的仕大夫,俨然变成一位在沙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威风凛凛的将军。

就在这一瞬间,苏剑笑忽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一位诗人。

他笔力千钧,字句如神;他的诗传唱如前代的诗仙李青莲,但却绝不像后者一样只会吟诵自己的高风亮节、怀才不遇;他的诗讽时喻世,血泪心酸一如前代诗圣杜工部,但却更容易为大众所接受。

他,是一位用笔刀雕刻人间百态的大师。

这位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开始了他的吟唱:“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对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要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尤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嘶,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冰泉冷涩泉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咋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馍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纱不知数。

细头云蓖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赭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淅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象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吟罢,他像是已经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一般,颓然跌坐在地。在座的人无不被这首长诗的感染力所震惊,倍感迷失。但是他们是幸福的,这一夜,他们共同见证了一首传世之作的诞生。

白乐天仿佛也完全迷失在他自己的诗作当中,诗成,他的衣裳果然已被泪水打湿。

他所吟唱的,或许并不是琵琶女,而是他自己;他所感伤的,或许并不是琵琶女的遭遇,而是他自己的际遇。

白乐天惊才绝艳,古今罕有匹敌,然而他的一生也十分坎坷。贞元十六年二十九岁时进士及第之后,历任校书郎,翰林学士,左拾遗,最高也不过是太子善赞。这些本来并不是十分显赫的地位,却也使他受到政治斗争的连累。只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一夜之间,忽然被贬为江州司马,散职将仕郎,从九品的闲职小官,其前后之差,不可以道里计。他这时感叹人生际遇如浮云流水,繁华荣耀似过眼烟尘。一夜被黜,其间机窍,实不足为外人道;闻音思怀,怎能不伤心怅然,涕零泪下。

苏剑笑举杯说:“白先生,在下虽是草莽之人,也尝闻先生大才震古铄今,当世不作第二人想。不期今日竟能在此偶遇,足慰平生。不知先生肯与在下尽此杯否?”

白乐天收起愁容,笑着说:“些微薄技,倒让苏先生见笑了。请。”

“请。”

酒是清水酒,杯是白瓷杯。

苏剑笑和白乐天两人同时双手举杯过额的时候,袖子扬起,有一瞬间遮住了两人的视线。

就是在这一瞬间,苏剑笑陡然感受到一种不该存在的气息。

杀气!

剑光细如游丝,却迅若闪电,来得绝没有半分声息!

剑锋所指,正是白乐天的心脏。

急切间只见身影闪动,只一刹,剑尖离白乐天的胸口已经不足一寸。

比速度更致命的,是这一刺的时机。

苏剑笑和白乐天正在饮酒,而其他人却在看着他们,没有人注意到这刺客的行动,没有人能想到这刺客会出手。

刹那之间,船舱内已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在这种情况下能挽救白乐天性命的人,世间也没有几个。

只不过苏剑笑却正好是其中之一。

苏剑笑分明是背对着刺客的,然而他这时却忽然伸出左手,一指点出,正点在剑的光影中,就像最有经验的猎人一下就抓住蛇的七寸。

这一剑竟然被这一指生生止住!

刺客想要收剑再刺,苏剑笑左手袖子已经“乎”地扬起来,正卷在剑的前端。剑象是被一只铁爪牢牢握住,两下一扯,立时绷得笔直。

这“剑”赫然只是一根丝。

一根本应该是琵琶子弦的丝。

能把这么细、这么软的一根弦丝刺得这么直、这么快、这么准,世上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办得到。

苏剑笑抬头。隔着丝的两端,他与刺客的目光霎那间对视。四道目光相遇,竟恍如实质一般碰撞在一起,使得整座船都轻微晃了一晃。

“哼……”

王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身体微微一抖,像是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已受了伤。但是她的眼神却丝毫未变,依旧带着那种淡淡的哀伤,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刺杀已经失败,战斗却未停止。

王夫人右手握丝,左手却没有将琵琶放下。她声音中似乎有一丝幽怨,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坚决。

“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苏剑笑淡淡一笑:“管都已经管了,你又何须多问?”

王夫人轻轻咬了咬嘴唇:“很好。”

说着,她的左手忽然轻轻一转,琵琶猛地被向后抛起。

琵琶有四弦,分别称为子、中、老、缠。王夫人刚才那一刺使用了其中的子弦,她手中的琵琶上还剩下三根弦。琵琶抛起的瞬间,她左手四指已嗖然夹住剩余的中弦、老弦、缠弦。

铮的一声震响,仿佛要震碎人的耳鼓。响声中,三根弦丝已经被扯离琵琶。

三道寒光惊飞,恍如三条阴狠毒辣的毒蛇,震颤游离,择人而噬。琴弦本是柔软难于着力之物,使用一根已经是十分困难的事。王夫人这一击三弦齐出,竟然如臂使指,灵动无比,迅捷非常。三根琴弦自三个方向穿出,飘忽不定,竟不知是要刺向哪里。在这一瞬之间,竟让人产生空间扭曲的不真实感。

这一击之威,更非方才那一刺可堪比拟。

苏剑笑瞳孔骤然收缩,右手一弹,酒杯被弹飞出去,他的手已握住腰间剑柄。下一瞬,剑光如匹练般飞起。

两人身影闪动,三根弦丝已齐齐缠上长剑。王夫人刚要变招,苏剑笑已抢先轻轻一抖剑身,三根弦丝忽的一齐拦腰而断。王夫人手上一轻,顿时没有了着力之处。苏剑笑左手一引,长剑趁势反手刺出。王夫人连忙弃丝而退,身影急掠,“砰”的一声撞在舱壁上。舱壁吃她这一撞,顿时洞开,她的人已瞬间闪到舱外。

苏剑笑一剑刺空,跟着掠到船头,王夫人的身影却已经掠出船舷,没入水中。

水面上没有丝毫涟漪,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苏剑笑知道她已借水遁而去!

“啪,啪……”

直到这时,苏剑笑的酒杯和王夫人的琵琶才几乎同时摔在地上。

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苏剑笑矗立船头,由极动转入极静的感觉同往常一样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刺激。迎着微凉的秋风,对岸看不到一星灯火,即使是在明亮的月光下,也只是暗蒙蒙的一片。

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人们已经从惊愕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苏剑笑转身,一眼看到的是白乐天依然颓废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突来的事件而显得惊惶。

苏剑笑并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经过了几年血气方刚的生活后,他对许多事已经感到厌烦和疏懒了。

“或许真的不该来啊。”他心中又在叹息。

小星也跃了出来,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兴奋的光芒,仿佛被压抑了许久的热血,汩汩地沸腾了起来。

“该离开了。”苏剑笑抓住小星的手臂,跃向水面。踏在水上,感觉着沉沉浮浮的荡漾,向岸边行去。

小星忽然说:“师傅,你放开手吧。”

“哦?”

小星的脸红了,轻声说:“我试过的,我的‘浮光漂影’已经可以在水上行走了。”

这倒出乎苏剑笑的意外,但是他心中也确实欣喜。放开手,小星果然很稳地站在江面上。苏剑笑笑着说:“你很肯用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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