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不是说过了吗?”
安德罗斯没有回答,叫来了侍卫队长。
“你和埃克劳斯的儿子洛克一起去他说的地方,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侍卫队长行礼之后出去了,洛克跟在后面。安德罗斯对萨米娜什么也没说,就往内室走去。萨米娜低垂着头,抓着衣角。过了好久,她才发出低沉的叹息。那不是安心的叹息。
萨米娜无法安心。因为洛克的话从头到尾都是撒谎。
洛克根本不可能出入妓院。尽管萨米娜八年没见过洛克,但是这点她很清楚。今天洛克也没有理会萨米娜,自始至终没有和她目光对视。他没有变。从那天之后,从萨米娜践踏了他的平静生活之后,他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洛克进来之前,萨米娜的心里还怀着渺茫的期待,毕竟八年过去了,憎恨说不定也变淡了。她把曾经亲切和善的弟弟变成那个样子,却希望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是让时间解决问题。如果要找什么借口,那只能说弟弟也不理解她的心。只要洛克稍微了解萨米娜的心情,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结婚生子的事情。
洛克为什么要说谎?萨米娜在心里慢慢琢磨。他肯定是另有隐情。那会是什么呢?守门将说了,洛克也承认了,前天夜里他的确带着女人出了城门。那个女人是谁?让洛克冒着生命危险隐瞒真相的女人,会是不能玷污名声的良家妇女吗?还是不能被发现的罪人?或者是洛克最近爱上的女人?
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偏偏赶在警戒森严的昨夜出城,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他要欺骗守门将,为了顺利通过城门,又必须亮出王后弟弟的身份。他宁愿遭到怀疑。如果不是守门士兵秘密告状,洛克可能就那么逃跑了。不,他回到王城,被带到王宫,还说了谎。他的谎话说得那么镇静,安德罗斯上当了。如果这个人不是洛克,如果他不是萨米娜了如指掌的弟弟,萨米娜也会上当。
突然间,萨米娜想起很久以前洛克说过的谎话。那是萨米娜十几岁的时候,她喜欢上了偷大伯母的饰物,于是趁着家里举行宴会房间没人时偷偷进去,拿着什么东西出来,埋在自己住处地板下的泥土里。大伯母毒打无辜的侍女,威胁她们说,如果发现就砍断她们的手指。大伯母怎么也没想到是萨米娜干的好事,因为她只要跟父亲撒娇,哪怕是宝石也不难得到。这种事持续了几年,萨米娜始终都没有被发现。不,她以为是这样。直到她在亲戚家住了几天之后回来,看到工人们进入她住过的配楼,准备推倒她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萨米娜害怕了,不敢叫母亲,就问侍女。侍女们告诉她,大夫人说房间里有老鼠,拆掉重建。工人们已经拿着铁镐,开始拆除墙壁了。这样下去,藏在地板下面的饰物迟早会被发现。萨米娜脸色铁青,不知所措。这时,洛克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跌跌撞撞地跑进配楼。不一会儿,里面传出尖叫声,工人们吵吵嚷嚷地跑出来了。洛克的胳膊被铁镐刺伤了。紧接着,有人抱出了脸色苍白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父亲惊讶地赶来,工程中断了。疼爱有加的小儿子受伤了,父亲对大伯母大发雷霆。房子既没有推倒,也没有修缮,连续几天停工,萨米娜连夜拿出饰物,扔进湖里。
这一切都是偶然吗?她很好奇,却又只能埋在心底。如果自己草率地问了,那就等于亲口承认自己偷了东西。直到几年后她才知道真相。长大之后的姐弟俩并排坐在床边,提到湖里的宝石,洛克说,那是鞭子的代价。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姐姐从来没对他好过,他却为了姐姐故意被铁镐戳伤。那不可能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公正。他猜到可能是萨米娜偷了饰物,却又觉得萨米娜这样做情有可原,于是决定阻止不恰当的结果发生,心甘情愿地作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决定。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走出回忆的萨米娜浑身发抖。预感好像都对了,她感到无比不安。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家族,或者为他们已经支离破碎的旧情分。
那个女人会不会真的是艾瑞缇娜?起先,她以为是风声。缇娜翻了个身,摸了摸怀里的孩子,想继续睡觉。芦苇丛又蠕动起来,吐出了人。一、二、三……大约有十个男人。
孩子哭了。
缇娜站起身来,扶起孩子,轻轻拍打。孩子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哭得更剧烈了。难道是睡觉受了惊吓?缇娜又累又饿,只顾安慰哭泣的孩子,没能听到动静。她正要给孩子喂奶,背后的男人开口了:
“终于找到了。”
缇娜转过头来,看见了熟悉的面孔。里博拉将军。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缇娜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当时站在王后身边。站在王后身边的人都毫无例外地对缇娜虎视眈眈。尤其是里博拉将军,他的目光酷似野兽,现在也是如此。缇娜像小兽似的呆住了。
“别动,对,就这样。”
里博拉做了个手势,两个男人从前面冲过来,拦在前面。其他人在芦苇丛里放哨。三个男人足以对付一个怀抱小孩的女人,而且里博拉有所恐惧。他看了看破碎的天棚。太阳还没有落山,至少有三个小时很安全。
“我们省略烦琐的过程好吗?老老实实跟我走就行了。”
“什……什么意思……”
“我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吧。”
安全的地方?这几个字眼萦绕在疲惫的缇娜的耳边。里博拉是王后的心腹,也是国王的大臣,他会不会想把自己带回王宫?难道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休息了?她稀里糊涂的想象被里博拉接下来的话粉碎了。
“先把王子交给我吧?”
“不行。”
缇娜紧紧抱住孩子,缓缓地站起身来。本能唤醒了她。也许自己是遇到野兽的小动物,但是怀里还有更柔弱的存在。除了她,谁都无法保护这个孩子。
“我抱着走吧。”
“不要这样,交给我。”
“不行。”
缇娜表现得很坚决,里博拉冷笑一声,环顾四周。
“我们吃了很多苦头,终于找到这儿,不过也有好处。既然被发现了,你就无路可逃,哪怕你喊破喉咙,也没有人帮忙。”
“你打算怎么对待孩子?”
里博拉迟疑片刻。然而就在片刻之间,缇娜什么都明白了。她双腿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可能战胜三个男人,也不可能逃跑,肯定要死在这里了。不管她怎样挣扎,也不可能保护孩子超过十分钟。她死后,孩子会怎么样?只要想到这里,她的喉咙就哽咽了。只要能保护孩子的安全,只要能信得过,她怎么样都无所谓,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看到缇娜颤抖着流泪的样子,里博拉突然想起缇娜生下孩子,荣获赐名的宴会。那天的胜利者是缇娜,王后是败者,然而缇娜却不像是在品尝胜利喜悦的样子。她那么漂亮,打扮得那么华丽,承受着国王的万千宠爱,怀抱着继承王位的王子,然而缇娜却充满了恐惧。里博拉觉得奇怪,即使身份卑微,面对突如其来的地位和强有力的援军,也很容易气势嚣张。何况是这种情况,身份卑贱的舞女应该也不会想到需要保持谦虚。
现在,里博拉明白了,这是本能。据说长期凭借身体工作的人具有发达的本能,修行的僧人、铁匠、石匠、乐师、戏子、军人是这样,舞女也是这样。这是养尊处优的贵族无法了解的世界。别人若无其事地喝酒,里面并没有毒,他们却能感觉到有人怀着恶意倒酒。缇娜无知,未能为自己的感情命名,但是当时她就料到会有今天。
明明知道,却还是无法躲避。
“那就跟我来吧,如果你想逃跑……”
反正是要杀死她,无须再附加什么条件。里博拉想了想,说道:
“孩子会死得很惨。”
里博拉看了看缇娜的脸色,确信她绝对不会逃跑。王后并没有下达活捉的命令。只要把她们杀死,再让自己确认就行了。
砍掉脑袋带给王后确认是最好的方法,然而带着死人的头颅回宫太冒险。要是被发现,恐怕难逃凌迟之刑。于是王后下令,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尸体,自己会派人去看。选在什么地方都没关系。换句话说,就算是磨坊也没有问题。
里博拉没有在那里杀死缇娜和孩子,并不是出于同情。他另有恐惧。这种恐惧对寻找缇娜有所帮助,但是在这之后,他就不想继续碰触了。他不想在芦苇丛里流血。他想把她们带到偏僻的地方,保证在不流血的情况下杀死她们。
两名士兵走在前面,缇娜跟随其后,里博拉走在最后面。别的士兵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一边观察情况一边走路。芦苇很高,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天色阴沉,晚上可能要下雨。缇娜默默无语。她可以哀求对方饶过自己,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踉踉跄跄地走着,像个活死人。难道是因为绝望所以反而更平静?刚才她甚至还把**塞进孩子嘴里。里博拉心想,这样下去要是摔倒了,孩子会受伤。转念再想,我在想什么呀。他笑了笑。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落到我手里,算你命好。”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落入别的家伙手中,你会更狼狈。”
缇娜有气无力地回头看了看,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
“看来你不相信啊。”
“不是,我觉得应该是真话。谢谢。”
不一会儿,缇娜轻轻哼起歌来,曲调柔和,像是催眠曲。
“这个时候还能唱歌。”
“就因为是这种时候,我才唱歌。”
“什么意思?”
“只有今天了,孩子以后再也听不到妈妈唱歌了。”
里博拉没有回答,闭上了嘴巴。伴着低沉的歌声,奇妙的队伍穿过了芦苇丛。里博拉的心理发生了变化。真奇怪。听着缇娜的哼唱,他的欲望竟然愈加高涨。起先他不以为然,不料越来越严重,到达拴马的地方,里博拉已经感觉头晕了。
刚才面对缇娜的满头黑发还毫无感觉,现在却想把头埋在里面闻闻头发的味道,想要抚摸她弄得斑斑驳驳的白皙的脖子,拥抱她纤细的腰肢。在此之前,缇娜的美丽对于里博拉来说只是用来寻人的特征。国王的女人,当然个个都美丽。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和自己无关。然而此时此刻,曾经是国王女人的柔软尤物就在自己的力量操纵之下。她的催眠曲像是在哀悼即将死去的自己。温柔而悲伤的旋律营造出奇妙的诱惑。他不知道是要确定自己的力量,还是想要尝试冒险,或者是对自己的安慰,也许是所有这些的结合。妈妈能为宝贝的人生做什么?
我会爱抚你,给你甘甜的乳汁。
我会亲吻你,给你温柔的抚摸。
我会给你唱歌,伴随你的一生……士兵们解开缰绳,里博拉让缇娜坐在自己身后,命令士兵们先回城报告。士兵们有些意外,还是遵从他的命令离开了。里博拉不想让士兵们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万一被萨米娜知道,自己难免会落入尴尬境地。
他们骑马走进一片杂树林。这里适合做他想做的事情,也适合杀人。他找了块空地停住,下了马,然后抽出鞭子,握在手里。缇娜背靠大树。眼泪已经干了,眼角红肿,脸颊和下巴都留着白花花的泪痕。
“脱衣服。”
缇娜盯着里博拉,似乎在考虑是怎么回事。也许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里博拉正要再次催促,缇娜的手已经绕到脖子后面,解开了衣带。内衣落到地上了。缇娜赤裸裸地抱着孩子,问道:
“你还要杀死我们吗?”
里博拉的眉毛蠕动了几下。缇娜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有两件事求您。第一,不要让孩子看到。”
里博拉点了点头,缇娜接着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先听我说几句话。哪怕你觉得荒唐,也请你不要打断,先听我说完再作决定。你可以拒绝,只要听我说完就行了。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什么话?简单说吧。”
尽管里博拉对她的话毫无兴趣,但是假装听听也不算什么难事,肯定是求自己饶她不死,只要不听就行了。希望她说得短点儿。第一句话便超出了里博拉的想象。
“如果你今天杀死我们,你也必死无疑。”夜幕从芦苇丛里升起,朝着四周扩散,然后慢慢地升到上空。蜷缩的后背伸展开来,脖子也挺直了。影子站起来,像是要变成野兽。那个东西终于变成人形,死死地盯着芦苇丛里面,然后放弃芦苇丛,扑向另外的方向。
深蓝色的阴影覆盖了天空,雨断断续续,没有光。影子出现在树林开始的地方,发出了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会死的。不需要任何证据,不需要任何人揭发,将军您注定要成为罪犯。”
“太惊人了。你昨天晚上看星星,上面这么写了吗?”
缇娜摇了摇头。
“我的意思是,结果只能是这样。陛下怀疑王后娘娘,王后娘娘也知道,所以必须这样。从现在开始,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说。”
里博拉低声冷笑。虽然这个女人也在宫里生活过很长时间,终究还是个出身卑贱的无知女子,现在却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自己这位将军。缇娜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的声音颤抖,但是每句话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在剧团的时候发生过的事。有一天,钱袋子丢了,那里装着当天赚的钱。怎么找也找不到,剧团负责人突然说是戏子偷了,将她拖出去毒打。没有任何证据。后来有人说,钱丢了,不能没有犯人。否则人们会看不起剧团负责人,以后还会有人偷钱。”
“那又怎么样?”
“王子失踪了,不能没有犯人。不管有没有证据,不管是谁,总要找个犯人。”
“啊,是吗?那就随便抓个人当犯人?偏偏这个人就是我?你说得很有道理。谢谢你为我担心。说完了吗?”
缇娜摇了摇头。谁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发挥出了怎样的超能力。必须说服这个人,王后的心腹,从开始就为杀死她们母子而穷追不舍的男人。即使不可能,也只有这条路了,如果想救孩子的话。
“没有。当时戏子被当做犯人,也有原因。”
里博拉不耐烦地问道:
“不是说没有证据吗?”
“没有。只因为她是因为受欢迎就我行我素的杂技师的妹妹。剧团负责人通过毒打戏子达到警告杂技师的目的。不管有没有证据,我想惩罚谁就惩罚谁。如果你敢继续这样狂傲,下面挨打的人就是你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最希望我们消失的人就是王后娘娘。陛下当然也很清楚。但是他又不能无缘无故惩罚王后,那他就会惩罚王后娘娘身边的某个人,借以警告王后。王后娘娘当然也明白,她必须交出某个人。你正是真正做过这件事的人,王后娘娘最先除掉的人就是你。只要除掉你,所有的证据都消失了。”
里博拉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
“别再胡说八道了。”
“你相信王后娘娘吗?你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王后娘娘都会竭力保护你吗?如果她这么珍惜你,那就不会派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你,越说越……”
里博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能不疑惑。缇娜的声音更加有力。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报恩?都这个样子了,还想报恩?你觉得你能说服我吗?”
“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而且我是舞女。你觉得让舞女脱衣服算什么大事吗?”
缇娜脸上浮现出隐隐的微笑。里博拉说:
“你想得不错。但是,如果我放过你,某一天你却突然出现在宫里,把今天的事情和盘托出,那怎么办?只有死人才能安静。”
“我没有回宫的打算。”
“什么?”
“孩子有危险。如果我在宫里,王后娘娘怎么会善罢甘休,迟早要除掉孩子和我,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我虽然很笨,但我是母亲。所有的母亲都会本能地意识到子女的危险。”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去别的国家。如果你为我确定去处,我就去那儿,然后以假名字给你写信。你随时可以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如果你藏起来了,不给我写信怎么办?”
“不会的,给你写信,我也有好处。”
“你有什么好处?”
“我身无分文,也没有人帮忙,还要养育孩子。如果没有你,谁还能帮我?”
听起来还不错,把她藏到遥远的国家,供她吃喝,偶尔去找她,和她一起生活,这没什么不好。正好里博拉也觉得和她缠绵一次就杀死了有点儿可惜,就更觉得缇娜的提议很有道理。
“放过我们吧。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王后娘娘当成替罪羊。如果你杀死我和孩子,我们就永远不可能活过来了。”
缇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里博拉心意已决。他走到缇娜身边。
“好的。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承诺的证据吧。”
缇娜转过身,像是要把孩子放在背后。她摸到了襁褓上面用布包裹的短刀。正要把刀握在手里,她突然发现了地上的影子。那不是树荫,也不是乌云,而是黑夜。应该还没到落日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乌云上面有个黑色的边缘在移动。还没等缇娜说话,那个东西已经扑向里博拉的后背了。
下雨了。
缇娜颤抖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沾满了鲜血,襁褓也是如此。粘稠的献血混合着雨水,沿着臂肘涔涔流淌。她以为这是幻觉,然而热乎乎的温度唤醒了她,缇娜望着眼前。她看到了矗立如山的黑影和犹如火焰般的嘴巴。那嘴张的很大,就像敞开的地狱之门。如果是人,应该是胸前的位置。
她真的想闭上眼睛,屈服于恐惧,索性昏迷不醒。她不想感觉最后的瞬间。襁褓里的孩子却在弹动。如果放弃自己,也就等于放弃了孩子的生命。这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孩子的血。左手被砍断的里博拉倒在潮湿的草丛里,一动也不动。他死了吗?
她想起年老的女人们吓唬哭泣的孩子时提到的东西—恶鬼。它们住在泥土里,如果没有人召唤,轻易不会出来。只要出来了,它们就会大肆吃人。人和恶鬼之间无法交流,哀求也没有用。脑袋和四肢就像是是人的影子,却又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喷火的嘴巴。嘴巴不是像人那样长在脸上,可能在身体的任何部位,可能在腿部或者脚背,肩膀或者脊背,也可能在胸前。眼前的东西和那些女人们说的绝无二致,那些老人见过恶鬼吗?
缇娜突然想到,会不会少有人见过恶鬼然后活了下来,于是描绘出恶鬼的样子?
“救……救命”
缇娜想要后退。当他挪动脚步的瞬间,恶鬼也动了。缇娜大惊,赶紧停下来,恶鬼也更着停下来。她调整呼吸,定眼看去,这才发现恶鬼凑近的距离就是她后退的距离。这是什么意思?
“你……你想要干什么?”
恶鬼抬起了胳膊。缇娜吓得浑身僵硬。她条件反射般转过身,试图藏起了孩子。恶鬼的胳膊像是在靠近,却又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缇娜意识到恶鬼的胳膊指着什么。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自己的下巴,砍了刻在上臂的玫瑰纹身,她赤身裸体,纹身自然露了出来。她转过身,纹身暴露在恶鬼面前。
那是阿加斯的约定。
有个像是来自深渊的声音说道。缇娜没想到恶鬼也会发出声音,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听过恶鬼的声音。甚至恶鬼咒术师也相信无法与恶鬼们交流,却不知道恶鬼只是不回答而已。如果恶鬼没有智慧,那又怎能遵守承诺,不去杀害拥有阿加斯标志的人呢?
玫瑰文身开始于小时候奶奶刻在她身上的小小花瓣。看到其他女人的文身,缇娜便缠着奶奶不放了。于是奶奶也给她刻了花瓣。成年以后,那片花瓣长成了玫瑰藤的形状。后来进入王室,安德罗斯也说刻得很好,没有要求她除掉文身。她从未想过这个文身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缇娜又低头看了看文身。这时,她眼前发亮,突然看到了奇怪的现象,曾经看过无数次的文身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她还是初次看到。那是巧妙地隐藏在玫瑰藤里,隐藏在花瓣里的蠕动的小蜈蚣。
阿加斯王说过,不要伤害你。你和你怀里的孩子是我的猎物,要是喝不到你们的血,我就不能回归地底。我不能杀死你们,也不能放过你们。所以把它给我吧。
“什么?”
给我蜈蚣。
即使想给,缇娜也不知道该怎么给。现在看来,好像只要把蜈蚣给恶鬼,恶鬼就会退却,她的心里升起了希望。缇娜又低头看了看文身,然后问道:
“只要把这个……给你,你就放过我和孩子吗?”
蜈蚣的力量可以粉碎呼唤我的人的命令。那么我不用杀死你们,就能回到地里。
缇娜在心里回忆着老奶奶们讲过的关于恶鬼的种种故事。直到想起恶鬼绝对不会说谎,她才下定决心。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选择。怎么给呢?缇娜在襁褓上面摸索着抽出短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不禁浑身发抖。缇娜看了看孩子的脸,把嘴唇咬得鲜血直流,终于鼓起了勇气。
缇娜坐在地上,把孩子放到膝盖上面,割下了刻有蜈蚣图案的皮肤。
夜幕刚刚降临,天上便下起了暴雨,风也更加猛烈了。天色早已变得暗淡,现在已经入夜,田野里、树林里都没有人迹。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人策马穿过雨幕。他是洛克。
老朋友安多拉配合得很好。他自然而然地挎着胳膊,说洛克经常来这里,不仅叫来侍女做证,还拿出了金币:“我们做生意的人,什么都可以卖。”侍卫队长露出轻蔑的表情,还是回宫去了。安多拉很会察言观色。洛克要离开的时候,他给了洛克一个包袱。等到走远之后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套女人的衣服和内衣。即使有钱,男人买这些东西也不容易。
父亲强迫他结交来自优秀家庭的朋友们,然而可笑的是这些朋友对他都没什么帮助,反倒是他偷偷结交的贫穷朋友屡屡保护过洛克,就像今天这样。不过那也许是因为洛克总是偏离父亲引导的路,就像今天这样。现在离开埃弗林,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不过,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留恋。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这里只有背叛的痛苦。
虽然很晚了,但洛克还是准备了食物。他知道缇娜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于是买了柔软的面包、奶酪、香蕉和枣椰,还有袋装的羊奶。不能烧火,自然无法准备热的食物。到达安全的地方之前,只能坚持了。穿过芦苇丛,看到磨坊了,他想起安多拉准备好的衣服,忍不住笑了。那些衣服肯定很适合缇娜。
磨坊里没有人影。
洛克立刻跑出来查看四周,没有打斗的痕迹。难道是缇娜自己离开了?因为不相信他?他又回到磨坊,仔细看了看地面,看到了泥土的痕迹。泥土已经干涸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恍然大悟。如果是穿过芦苇丛而来,鞋上肯定沾满泥土。从地上泥土的量来看,肯定来了好几个人。有的从前门进来,有的从后门进来,但是没有血迹。去哪儿了?现在还活着吗?想到这里,洛克感觉非常难受,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同时,他又为自己的迟到而愤怒。如果缇娜和吉恩就这么死了,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眼前出现了许多人在芦苇丛中踏出的路。洛克确定了他们的方向,牵来了马。雨更大了,所有的痕迹都被冲得无影无踪。骑了一夜的马,全身都湿透了。
洛克确信带走缇娜的肯定不是偶然发现她的附近居民。那个地方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出现团团包围的脚印。如果是萨米娜王后的手下,应该不会选择王宫方向。如果他们已经杀害了缇娜母子,应该会埋在某个地方,那么他现在就等于白白辛苦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停下来。他漫无目的地奔走在广阔的原野,直到午夜。
雨终于小了,洛克停下来。无情的雨声消失了,乱糟糟的思绪也豁然开朗。好久没有平静地思考问题了。洛克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思绪。缇娜很可能已经死了,也不可能找到尸体。要是她还活着,那会在哪儿呢?
想到这里,洛克突然想到了某个地方。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应该是因为他相信缇娜肯定被抓走了,不过还是应该先去那里看看。
有了目的地,也就不觉得路途遥远了。他看到了白色的石头。一、二、三……第八块,两块石头巧妙重叠,下面是狭窄的通道,弯腰才能爬进去。洛克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趴下身体,而是平躺着从头部开始进入通道。上身通过洞口,他坐起来,再把下身拉进洞口。腿跟着进来以后,他站起身,彻底进入了通道。
这里之所以成为秘密场所,正是因为想要进入的人们大多会爬进来,然而距离对面的墙壁太近,站不起来。只有像这样躺着进入,才能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可以看到里面空间很宽敞。
洛克站起身,仔细听了片刻,找到火刀囊,点燃了装在油囊里的树藤。然后他抬起树藤,放到自己面前。
“缇娜?”
角落里传来了声音。走过去一看,缇娜伸开双腿,背靠着洞窟壁。看到缇娜面孔的瞬间,洛克放心地舒了口长气。他真想跪在守护缇娜的女神面前磕头。不,如果可以,他愿意献上一头羊。洛克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艾尼尔,谢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缇娜没有回答。洛克觉得奇怪,把火光凑到跟前。缇娜有气无力地坐着,仔细一看,她的状态不大正常。虽然强忍着给孩子喂奶,但是神情恍惚,几乎要昏厥的样子。这时,他注意到缇娜胳膊上沾满血迹,脊背直冒冷汗。
“怎么回事?”
洛克想快点儿到缇娜身边,就用手撑着地面,却摸到了湿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凝结在地上的血珠。缇娜用襁褓包扎了伤口,一只手大概无法用力。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怎么搞的?缇娜?没事吧?你醒醒啊!”
缇娜看着洛克,神情茫然,不知道有没有认出他。洛克摸了摸她的额头,流着冷汗,下巴瑟瑟发抖,好像是休克了。洛克接过孩子放下来,再帮缇娜包紧伤口,拉着她的胳膊向上提。血流还是没有停止,洛克按了按锁骨上方的止血点。不一会儿,血好像止住了。
洛克扶着缇娜的后背,慢慢地让她躺下。要是有什么东西铺在地上阻挡寒气就好了,然而洛克的斗篷已经被雨淋湿,根本派不上用场。缇娜的衣服也湿漉漉的。他突然想起安多拉帮忙准备的衣服,于是解开包袱。来的时候洛克把包袱紧贴在胸前,最里面的衣服没有淋湿。他用短刀割开缇娜身上的衣服,帮她脱下来。这样做是为了尽可能不碰她的伤口。然后他用干燥的衣服帮她盖住身体。很遗憾,没有别的办法帮她温暖身体。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缇娜伸出手,喃喃自语道:
“我的孩子……”
躺在地上的吉恩翻了个身,钻进母亲的怀里。缇娜用手抱住吉恩。孩子的身体很温暖,似乎对缇娜有所帮助。想到这里,洛克有了更好的主意。
“虽然有点儿不方便,但是请你忍一忍。”
洛克脱掉湿外衣,抱住缇娜和吉恩。果然有效果,缇娜冰冷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这样紧紧拥抱,三个人就像是患难与共的一家人。躺在两个人中间的吉恩动来动去,那种感觉无比温馨。不一会儿,缇娜拂了拂自己的头发。女人开始在意外貌,就代表她没事了。
“缇娜,你醒过来了?”
缇娜没有回答,嘴角泛起了微笑。洛克也笑了。
“我很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以后再说吧。现在你要休息,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舒服了。”
缇娜点了点头,洛克用手摸着缇娜的眼皮,让她闭上眼睛,说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过了一会儿,缇娜自言自语:
“短刀派上用场了……”
洛克没有回答。缇娜睡着了,洛克来到洞外,找来了木头。他用短刀削去湿皮,用树藤的火点燃了小小的篝火。他在旁边展开衣服,把衣服烘干,然后躺在缇娜和吉恩身边。为了不让吉恩爬到火旁,洛克抱起他,哄了一会儿,往事掠过脑海。
洛克也曾有过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妻子是木匠之女,儿子一岁。他想学木工,就在工房附近转来转去,认识了妻子。妻子从削木材开始教他。初次尝试的椅子完工之时,洛克向妻子表达了想和她生活的愿望,妻子很开心。妻子的父母过世多年,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妻子以前住在父亲留给弟子的木工房,尽管她很有才华,那位弟子却只让她做粗活,并不教她手艺。他担心师傅的女儿独立出来,肯定会夺走工房的声名。洛克在结婚之前正式找到了那个人。那人面露喜色,让他快点儿带走妻子。那个人猜对了,洛克帮他解决了**烦。结婚之后,妻子也只做了家里用的桌子和椅子之类。洛克制作的歪歪扭扭的椅子也摆在中间。不久,房间里多了婴儿床。那是妻子最后的作品。孩子出生后,妻子连使用雕刻刀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是八年前的事了。现在,妻子和儿子都不在洛克身边,他的身边只有缇娜和吉恩。火光摇曳。吉恩要吃奶,缇娜立刻醒来,躺着给他喂奶。她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孩子的女人。望着这个场景,洛克暗自下定了决心,要保护这两个人,不让他们再遭遇危险。
向日葵随风摇曳。
日落时分,西斜的太阳在原野上洒下平静的光芒。此时此刻,一切都是橘黄色。向日葵的样子像是许多头戴王冠的女人在跳舞。秋日的麦田在旁边缓缓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