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也能有资格进去么?”
“里面大着呢,你们又都是侯爷的亲兵,自是自家人,怎么会有不让你们入府的道理?”
“那我还真想在里头逛逛。”
“自己注意分寸即可。”
…………
皇后娘娘的銮驾入府后,规矩和紧张感瞬间就消散了许多。
在园内一座雅楼内,轻纱遮蔽,皇后娘娘屏退左右,跪在了田老爷子和田母的身前。
“爹,娘,女儿不孝,入宫后无法侍奉二老身前。”
田老爷子和田母当即起身,要拉皇后起来,但皇后执意要跪,拧扭不过之下,田老爷子就不折腾了,任由田母和皇后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我的亲闺女哟,你受苦了哟…………”
后宫幽深,想在后宫内生存下去,这得吃多大的苦啊。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妻,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嘴唇嗫嚅了一下,
最后还是开口喊道:
“钗儿。”
这是皇后未出阁前在家的小名。
皇后身体一颤,回头看向田老爷子:
“父亲。”
“你弟也回来了,因他带着兵,也没卸甲,为父先前就没让他上前来,现在为父去迎一下你弟,待会儿带来与你相见,你们姐弟俩也是许久未曾相见了。”
“女儿先前在銮驾里时,也是看见身后的军马了,阿弟有出息,能为国戍边,我这当姊姊的因为他,在宫里的位置也能坐得更有底气,陛下也对阿弟夸赞有加称他为国之柱石呢。”
“做臣子的,为陛下分忧,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再说了,陛下也未曾亏待我田家,对我田家恩宠日渐隆重,我田家得此殊荣,自然应当更尽心竭力为陛下做事。”
“父亲,都是自家人,为何说话这般客气,要这般在乎什么名分呢?”
田老爷子表面笑呵呵的一脸慈祥,但在听了女儿的话后,心里忽然凉了一些。
女儿话里有话,
看来,
这次女儿省亲真的不仅仅是恰逢其寿这般简单。
毕竟,女儿话语里明显有为他丈夫拉拢自己弟弟的意思在,但如今这局面,我田家距离封王只差一步了,怎能放手?
为父,又怎么可能放手?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心里,已经是完全向着她丈夫儿子,向着他姬家了,已经忘记自己是田家女了!
田母还是在哭,她命好,生下一子一女都很有出息,所以一直在享福,自然不懂得父女俩之间的对话里,蕴藏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田老爷子告辞,走出了雅楼,外头,田家的亲眷们都在距离这里比较远的地方,这会儿是父母和女儿稍享天伦的时候,若是有旁人在,反而大家都放不开了。
今晚开宴时,倒是大家都能够见到皇后娘娘,同时小字辈们也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赐。
田老爷子急匆匆地走在小径上,前方回廊处,刚刚卸下甲胄的靖南侯田无镜在侍女的引领下正在向这边走来。
见到儿子,田老爷子一口怒气喷涌而出,先前在准备迎接皇后銮驾时,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自家儿子入京后居然直入皇子府邸将三皇子给废了!
这是要干什么!
这真的是要干什么!
田家要的,只是一尊王爵而已,可并非是想要造反啊!
就算要造反,他镇北军不还没真的开打么,镇北侯府还没真的撕破脸,他田家都要迫不及待了么?
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家一向沉稳的儿子居然行此事,田老爷子,当真是,当真是,当真…………
“无镜吾儿,一路可是辛苦劳累了,让为父好好瞅瞅这南疆的风可曾把你吹瘦了。”
这里面,
或许是有舐犊情深在,
但更多的,
还是在田老爷子走到田无镜也就是自家儿子跟前时,
顿时被那一股子大帅气势给震慑压迫住了。
这一刻,田老爷子才记起来,眼前这个,不光光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五万靖南军精锐的统帅!
田老爷子也是田氏家主,但他已经老了,而且门阀之主的气势又岂能和统兵大帅相比?
走到跟前后,田无镜双腿跪下,对着身前的田老爷子连磕三头,
道:
“儿子不孝,父亲大人大寿时尚不能返回为父亲祝寿,请父亲责罚。”
“唉,我儿军国大事在身,为父又岂会怪罪?”
田老爷子当即伸手把田无镜搀扶起来。
这时,田老爷子才发现田无镜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女人,女人一身黑色裙子,头戴钗柳,看起来也是楚楚动人自是天香国色。
但很快,田老爷子就想到了这女人的身份,嘴巴一张,指着这女人道;
“你,你把她带回来了?”
田无镜回头对杜鹃招手道:
“来,见礼。”
“媳妇儿给公公请安。”
杜鹃对着田老爷子跪了下来。
“这……这……你……怎敢……你……”
这女人,可是密谍司的人啊,而且其身份,在密谍司里也不算低了。
“爹,阿姊可在前面,我带杜鹃去见见阿姊,阿姊与我来信间,可是催促我这个弟弟的婚事许久了。”
“皇后……不……你阿姊就在前面雅楼和你娘在一起,但,这………”
田老爷子深吸一口气,
脸色马上恢复,
且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道:
“哟,你们小两口可快去雅楼吧,你阿姊可等你们许久了。”
门阀之主的身份确实不简单,田老爷子这会儿虽然心里翻江倒海,但还是马上克服了自己的情绪。
田老爷子领着田无镜走在前面,第一次进家门的杜鹃则跟在后面。
田老爷子小声急促地问道:
“三皇子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爹,儿子心里自有分寸,你就不要再问了。”
“你……你可知现在到底到了如何紧要的关头,你废了他儿子,姬润豪能甘心?姬润豪和他那个荒唐老爹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被爹你们给压得没脾气么?”
“这一码归一码,是他姬润豪妄想对镇北侯府开刀,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盘算,现在这个局面,也是他姬润豪咎由自取,这大燕数百年来,都是门阀和姬家共治天下,他姬润豪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他敢!”
田老爷子发现杜鹃似乎是察觉到他们父子二人在说话,所以故意往后拉出了一段距离,所以田老爷子说话时就随意了一些。
“所以,我废了他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是不算得了什么,他姬润豪现在和镇北军对上了,他只要头脑没发昏就不敢对你有任何处置,镇北军已经反叛在即了,原本以为李梁亭进京了北边会消停一些至多做做样子,谁知道李梁亭的儿子居然在北面现身了,呵呵,他要是再敢对你动手,南边的靖南军也得反了他的,到时候,他姬家的江山,还坐得住么?”
“那爹你又为何怪我?”
“我怪你是本来这事不用这般鲁莽操之急切,本来是李梁亭的镇北军在前压迫,我等世家联合,想给李家封王以平息事端,而你,我田家,则是在边上沾点光而已,他姬家要恨,第一个该恨的也是李家,甚至日后他姬家度过这次坎儿后还得加大力度拉拢我田家,但你今日废了三皇子,这不是平白地为我田家招人非议么?”
“爹,那儿子问你,我田家的立身根本,是什么?”
“百年传承!”
“那是以前。”
“良田万亩,田户数万。”
“并非当下。”
田老爷子抿了抿嘴唇,道:
“五万靖南军!”
“是,五万靖南军,只要抓住靖南军的军心,咱田家,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我田家并非四大门阀之一,为何这次封王之事能落在我田家头上而不是他们,不正是因为儿子执掌靖南军已逾十年么?”
“所以,你这是在拿皇子收买人心?”
“为了他们,为他们出头,儿子连皇子都可以废。”
田老爷子有些干瘦的胸脯一阵起伏,最后,伸手拍了拍田无镜的肩膀,
道:
“我儿长大了,为父老了啊,若非我儿还要回银浪,这家主之位,其实早该传给你的。”
“爹,一个田氏家主的位置,你儿子还真没怎么放在眼里。”
“呵,好大的口气,还真有你爹我年轻时的风范!”
老爷子的气色当即多云转晴大笑了起来,同时不忘回头招呼跟在后面老远的杜鹃:
“我这儿媳妇莫非腿脚不利索,怎走得这么慢呢?都比不得我这七十老叟了,以后这还怎么指望儿媳妇伺候我?”
杜鹃闻言,脸上当即露出笑颜,双手提起裙摆小跑了过来。
见杜鹃这般孟浪举止,
田老爷子眼睛深处一抹不屑稍纵即逝,
到底是密谍司的探子出身,和大家闺秀不能比,粗鄙!
但一想想自家儿子要想顺顺当当地封王,田氏一门能得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就让他姬润豪在自家里安插一个密谍司女人又有何妨?
趁着杜鹃还在向这里跑,田老爷马上又道:
“姬润豪已罢朝十日,明日四大门阀加我田家领大燕三十家门阀家主一起入宫面圣,这件事,就算彻底敲定了,他姬家,翻不了天了。
走,你阿姊就在里面了。”
……
田无镜和杜鹃比肩走入雅楼时,田母和皇后已经分开了,只是二人泛红的眼角,还残留着先前哭泣的痕迹。
田无镜先向前一步,对着田母,叩首道:
“儿子给娘请安,娘安康。”
“媳妇儿给娘请安,娘安康。”
旁边的田老爷子看到这一幕后,心里微微点头。
心里不禁再次感慨: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靠得住啊。
而坐在上首位置的皇后娘娘在看见自家弟弟一进门就先跪娘亲而把自己这个身为皇后的阿姊放在一边,心里当即一凉。
随即,一股愤怒的情绪袭来,但还是被她强行压制住了。
皇后不信,就连其父母都知道,先以君臣之礼和自己见面,然后再叙人伦之情,自己这个在外统军多年最重规矩的弟弟会不晓得!
弟弟这般做,就是在告诉自己,他是田家的人,田家,在他心里才是首位!
皇后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外朝如今的局面她身为后宫之主又怎会不知?
外有四镇二十万镇北军虎视眈眈,内有数十家大燕门阀联合压迫,自己丈夫这些日子,近乎愤怒到了极点!
但偏偏自己无法去安慰也无法去说什么,因为这里面,就有自己的母家,田家!
南北二王的呼声里,南王,就是自己的亲弟弟!
入宫之后,她是皇帝的女人,皇帝,是她一生相伴的丈夫。
她不糊涂,她很清醒,就算她不为她丈夫着想,就算天家无情,那她总得为自己儿子着想吧。
她儿子现在可是明明摆摆地即将继储君之位的,等她儿子继位后,面对南北二王的局面时,又该如何去做?
这皇位,她儿子能坐得踏实么?
她是皇后,是姬家的女人,是姬家的皇后,她很清楚,正是因为姬家,她才有今日回府省亲的荣光,若是她真的一门心思铁了心地帮自己家,日后田家真的能以田代燕,那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儿子将是废帝,她将是前朝皇太后,在田家,谁会在意自己,她还想有什么地位可言?
“我的儿啊,苦了你了啊,我的儿啊…………”
田母抱着田无镜一阵痛哭,随后,在看见杜鹃后,田母明显愣了一下,但在得知这是自己儿媳妇后,虽然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这又没明媒正娶又不遵纳妾之礼的忽然带个女人回来,太不符合规矩。
但做母亲的,可能在对自己丈夫身上,不希望他女人多,但对自己儿子,巴不得他有很多很多女人,所以田母当即从自己手腕上脱下了一只玉镯子送给了杜鹃,杜鹃马上道谢。
随即,
田无镜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的皇后阿姊也在这里一样,
行礼道:
“臣参见皇后,皇后金安。”
“平身。”
“谢皇后。”
“阿弟辛苦了,为国戍边,陛下可是一直夸赞你呢。”
“臣只是做了臣分内之事,担不得陛下夸赞。”
“阿弟,阿姊这次回来…………”
“爹,娘,儿子疲了,开宴吧,开宴后,儿子也能好好歇息歇息。”
“…………”皇后。
“好好好,开宴,开宴!”
田老爷子马上下了决断,他对儿子的态度很是满意,而且他也清楚这姐弟俩小时候关系很好,他还真担心自己这女儿会劝说自己儿子反对称王。
这可是田家满门飞跃的大好时机,日后不再是什么四大门阀了,论起大燕门第,当以南北二王为尊!
宴会,开始了。
一众田家核心族人齐聚雅苑,天也很快黑了,但雅苑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皇后娘娘先现身,众人包括田老爷子和田母都再次跪拜行礼,等皇后娘娘喊了平身后,宴会也就开始。
田家小一辈的上前朗诵文章或者演武,以期得皇后娘娘的夸赞,这本就是流程之中的事,等这些流程走完后,皇后娘娘就说自己凤体违和,先行下去休息了。
众人自是再度跪下恭送,皇后走了之后,靖南侯也携带今日和族人见面过的杜鹃告辞离开说下去休息了。
宴会上两尊大人物走了,宴会的氛围才彻底热闹起来,大家也就能更自由自在地围绕在田老爷子和田母周围兴高采烈地吃喝,畅想未来。
能聚集在这里的,都是田氏核心族人,自然都清楚等明日之后,自家门庭将会有怎样的飞跃,甚至可以说,封王这件事,比皇后娘娘省亲,更值得他们激动和雀跃。
…………
“唉,小姑娘,小心。”
郑凡伸手将一个跑到池塘边的小姑娘给拽了回来。
小姑娘长得粉嫩粉嫩的,像是个瓷娃娃,很是惹人喜爱,手里还拿着一块蜜饯正在吃着。
“婷姐儿,婷姐儿。”不远处,有女仆在喊着,应该是在找这个独自溜出来的小姑娘。
“这是来找你的吧,别乱跑,这黑灯瞎火的,掉池塘里别人都发现不了。”
郑凡对手里的小姑娘说道。
也是这姑娘确实太过可爱,激发起了来自郑魔王心里的父爱之情。
“你…………吃…………”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这个抱着自己的叔叔不赖,将手中的蜜饯送到郑凡嘴边。
郑凡摇摇头,道:“你吃,我不吃。”
小姑娘生气了,一巴掌拍在了郑凡的胸口上,怒道:
“你……吃!”
“呵呵呵。”
一个小姑娘做生气状的样子,更可爱了。
“啊,在这里呢。”
“婷姐儿在这里呢。”
两个女仆马上跑了过来,从郑凡手里接过了孩子。
见郑凡身着甲胄,女仆道:
“谢谢大人了。”
“孩子可要看紧一些才是。”
“婷姐儿调皮,先前一不留神就从雅苑里跑出来了。”
“是呢,婷姐儿脾气可倔着呢,在府里,谁都不敢惹她,她可是老祖宗的心肝儿宝贝,老祖宗都叫婷姐儿辣妞儿呢。”
此时辣子虽然并未衍生出后世类似川菜的那种大菜系,但因为丝绸之路的原因,辣椒等这类东西倒并不罕见,尤其是富贵之家,总是更喜欢尝试一些新菜式的。
郑凡点点头,看着俩女仆带着小姑娘走后,自己也将地上的烟头踩了踩,走了回去。
亲卫们和陪同靖南侯一起回来的靖南军士卒都被安排了伙食,待遇还不错,有肉有汤的,大家吃得也挺开心。
郑凡刚走回来,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郑凡一开始没注意,等那道身影走近之后,才发现来人正是靖南侯田无镜本人。
原本已经卸下那套鎏金甲胄的靖南侯此时又重新将甲胄穿在了身上,而在靖南侯身后的阴影里,郑凡看见了杜鹃。
见一身甲胄的侯爷出现在众人面前,靖南军全体士卒都放下了散漫以及手中的吃食,马上整理自己身上的甲胄站立起来。
忽然间,
郑凡心里一慌,
一种可怕的预感,
开始在郑凡心底升腾而起。
郑凡其实不是在害怕什么,他只是有一种被自己内心猜测给惊愕住的反应。
靖南侯的目光在周围巡视了一遍,
很快,
这支靖南军中的八名校尉一起上前,郑凡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走了过去。
八个校尉加郑凡,一起单膝跪在了靖南侯面前。
“靖南军,听令!”
“末将在!”
“末将在!”
“末将在!”
下一刻,
周遭所有靖南军士卒全部跪下,先前的散漫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肃杀之气!
“即刻包围雅苑!”
郑凡低着头,张着嘴,开始无声地大口吸气。
而另外八名校尉在听到这则命令之后,脸上都露出了惊愕之色。
但他们马上重新低下头。
靖南军已经被靖南侯掌握了超过十年,在靖南军将士眼里,靖南侯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神,他们甚至只认靖南侯的军令而不认燕皇的圣旨!
“包围之后,雅苑之内,鸡犬不留!”
这一道命令,如一道雷电劈了下来,震慑得八名校尉的身体近乎摇晃。
但军人的本能还是让他们在他们接到军令后,
马上齐声道: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下一刻,
上千靖南军士卒在各自校尉带领下甲胄作响,冲向了雅苑。
甲士的人潮,在经过靖南侯时很自觉地分开绕过,靖南侯宛若一块磐石一般,矗立在这里。
杜鹃站在靖南侯身边,抬头看着自己的男人。
靖南侯伸手握住了杜鹃的手,道:
“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爷,妾身不委屈呢,妾身今天也算是过门了。爷,您才是真的受委屈了。”
“呵呵,本侯,不委屈。”
他微微抬起头,
看向天上夜空中的星河皎皎,
沉声道:
“大燕门阀之覆,自我田家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