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站在那里,优美的身体散发著温暖的香气。不止一个人表示过,无论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每次看到这个背影,都会感觉宁静而安详,即使失败者也会重新充满信心。然而鱼无夷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每接近一步,自己就更渺小一分,身体变得更低,一直低到尘埃中去。
鱼无夷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六岁时便展露出过人的天赋,十五岁被指定为泊陵鱼氏未来的家主,鱼无夷无疑是一个极端骄傲的人。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间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远胜於他,能够让他钦服,甚至害怕,鱼无夷只会嗤之以鼻,顺便用一剂能令人痛上十二个时辰的焚血散让说话的人清醒一下。连鱼无夷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这么彻底地承认自己比不上一个女人。
听到鱼无夷进来,那女子没有回头,她面前的书案上整整齐齐堆著近百份卷宗。有的只有一行字迹,有的长达几十页,密密麻麻写满文字。书案一角燃著一支刻香,空气中飘扬著淡淡檀香。
来过这个房间的人都知道,剑玉姬每rì以八支刻香为度。再重要的事,也限制在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内叙说完毕。没有特殊理由而逾时的,很难再踏进这个房间。
剑玉姬一手翻开卷宗,一手握著朱笔,几乎在打开卷宗阅读的同时,朱笔已经开始在卷後书写。她身後站著六七个男女,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左右分列两排。
左边一个男子皮肤苍白得像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一样,正低声说著什么,他声音很轻。鱼无夷只断断续续听到「长安城……六扇门……郑九鹰的遗骸……」
剑玉姬似乎并没有在听,她在批阅卷宗的同时,还在对右侧的女子口叙一系列的指令,是关於昭南火渎城的几件事。她声音很静,有种不带人间烟火气息的从容。即便左侧的男子还在叙说,也听得清清楚楚。
从房门到书案附近,鱼无夷一共走了五步,那女子在读完卷宗的同时也写完最後一个字,然後合起卷宗,放在一旁,接著打开另外一份。作这些事的同时,她的口述也正好停止。右边来自昭南的女子用一支墨笔将她说的记在袖上,然後退到一边。另一名女子上前,开始说来自临安的几则消息。
那女子一边批阅卷宗,一边听著临安城的消息,一边对左侧刚汇报完毕的男子说道:「长安御姬奴泉玉姬从广阳直下晴州,一路没有透出任何消息,已经引起六扇门的疑心。你通知长安,立即替她弥补漏洞。第一,否认郑九鹰本人与我们有关,同时暗示郑九鹰的出身不那么清白,让六扇门疑神疑鬼;第二,把线索指向皇图天策府,暗示泉玉姬因为出身新罗,引起熊津都督府不满,最好能迫使唐**方表明对新罗的态度;第三,送两名说书艺人到长安光宅坊。」
肤sè苍白的男子抬起衣袖,将她的指令一一记下,然後问:「说哪一段?」
那女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新罗女大破白头鹰。」
男子记在袖上,放下墨笔,不言声地离开。
「鱼公子。」那女子仍看著卷宗,头也不回地说道:「请讲。」
鱼无夷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後说道:「光明观堂的人已经到了晴州,在画桥湖落脚。同行一共六人,分别是鹤羽剑姬潘金莲、乐明珠、邓晶、穆嫣琪,还有两名仆妇……」
那女子一边在卷宗上写著,一边对那名来自临安的女子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葛岭方面暂时不要插手。贾师宪那里戒备森严,容易失手,你们盯紧廖群玉,看他什么时候去宝泉巷,见面的是与褚氏还是陶氏。」
鱼无夷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虽然已经见识过她的能力,但每次看到这一幕,鱼无夷仍本能地怀疑她是否真的在听。
「光明观堂到晴州办慈幼院并不重要。」
鱼无夷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己说话。只听剑玉姬道:「要紧的是明静雪为什么派出鹤羽剑姬?」
剑玉姬随手从成叠的卷宗间抽出一份,看也不看便交给临安来的女子,那女子微微躬身,然後悄无声息地退开。
鱼无夷稳住心神,「也许是因为西门?」
剑玉姬微微颔首,「他在五原已经犯过一次错。我们在晴州不能再错了。鱼公子确定在云水遇到的少女真是殇侯的人吗?」
「我以xìng命担保。」
「不用。我相信鱼公子的眼力。」剑玉姬拿起一张素纸,一边道:「事实上我已经接到殇侯手下的书信,邀我到夜影关见面。」
鱼无夷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圈套。要见面,晴州尽可以见面,何必选在夜影关?」
「殇侯对我们巫宗心有疑忌,理所当然。」剑玉姬将刚写好的素纸递给他,「真不巧,飞鸟上忍也要到岛上拜访。我要去夜影关,身边又抽不人来,还请鱼公子代为接待。」
鱼无夷接过素纸,上面的文字是写给巫媪的,说明东瀛来的飞鸟上忍由鱼氏的无夷公子招待。
鱼无夷知道,挑选自己还有一个理由——自己同样出身海岛,熟悉倭人的语言。他收起素纸,「那位飞鸟供奉呢?」
剑玉姬又打开一份卷宗,「临安下令封锁云水,飞鸟供奉担心上忍的船只被拦,三rì前便去了夜影关。」她停顿了一下,「至於光明观堂,接到飞鸟上忍之後再来处置。」
鱼无夷不再废话,退开一步,「是。」
就在两人交谈的同时,另一名女子也说完了自己的事,鱼无夷因为与剑玉姬交谈,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剑玉姬却接口对那女子说道:「金蜜谪告病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迟则五rì,快则三rì,必会重新出山,继续当他的车骑将军。」
那女子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教尊赐了药……」
剑玉姬少见地一手支住额头,微微叹了口气。鱼无夷本来已经该退出,但第一次见到这个神仙般的女子为难的模样,不由放慢了脚步。
剑玉姬随即振作起来,「就按教尊的命令用药。教尊远见卓识,赐下仙药,只要金蜜谪一病不起,剩下霍子孟一人便容易处置了。」
「是。」那女子领命退下,接著又有人上来。
剑玉姬道:「有没有建康的消息?」
周围人彼此看了一眼,然後道:「没有。」
剑玉姬点了点头,继续拿起笔,一边听手下人的汇报,一边口述指令。
鱼无夷悄悄离开房间,握著素纸的手掌微微有些出汗。纸上清一sè的蝇头小楷,比悦生堂jīng印的书卷还要整齐清晰,从头到尾一字不乱。自己曾经抄写过毒物经籍,想一字不错,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写得这样流畅。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写下这些字迹的人还同时做著几件不相关的事,不仅件件条理分明,绝无错漏,而且看到听到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忘记。
与剑玉姬接触过的人无一例外把她比神仙中人,但他们接触过的只是她优雅的谈吐,绝美的容颜,温和而亲切的态度。只有真正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她的非凡之处。即便那些年轻人都堪称英才,也不得不承认,剑玉姬就像拥有五个不同灵魂,能同时处理五件不同的事情。除了惊人的记忆力,非凡的洞察力,还有无比机敏的反应力,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cāo控能力。
这个像神一样存在的女子,才是黑魔海奇迹般卷土重来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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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亮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凶恶的面孔,额头两侧的头发髡去,露出光溜溜的头皮,鼻下贴著一撮小胡子,加上凶巴巴的眼神,十足就是个倭贼。
程宗扬满意地放下铜镜,从泉玉姬手里拿过半截袖的武士服,披在身上,然後把三柄长短不一的太刀一一插在腰间。
泉玉姬伏在他脚边,美艳的面孔带著苍白的笑容,眼神惶恐中有著一丝无法掩藏的惧意。
小紫褪下臂上绯紫sè的珊瑚臂钏,取出两颗小小的宝石,两颗宝石只有指尖大小,一红一黄,sè泽莹润。她拿起黄泉玉,放在臂钏黄金缠绕的凹处,轻轻一握,黄泉玉泛起一抹金黄的光芒,悄无声息地嵌入臂钏内,与绯紫sè的珊瑚融为一体。旁边的血如意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流淌出火一样的红光。小紫拿起血如意,以同样的手法嵌在紧邻黄泉玉的位置,神情专注而认真。
程宗扬转过身,「死丫头,你看我这打扮怎么样?」
小紫撇了撇嘴,「丑死了。」
程宗扬挺胸凸肚,手按刀柄,气势汹汹地大喝一声,「八格!」眼睛努力挤成斗鸡眼。
小紫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头皮那么白,一看就是刚剃的。过来,我帮你抹抹。」
程宗扬低下头,小紫调了些颜sè,在掌心里揉开,然後抹在他光溜溜的头皮上。
小紫衣袖滑下半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她手掌又软又滑,袖中飘来淡淡的香气。程宗扬抽了抽鼻子,「死丫头,你身上用了什么?味道好香。」
小紫在他头上推了一把,「别动。」
程宗扬鼻尖离小紫的胸rǔ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看著她胸前圆隆的曲线,不禁一阵心动。上次抱著她睡觉,还没摸到就被打断,也不知道她胸前那对小白兔是不是又发育了……
「好啦。」
小紫刚松开手,程宗扬忽然张开双臂,将那具香软的玉体紧紧搂在怀中,狞笑道:「死丫头!看你还往哪儿跑!」
小紫丰隆的胸部高高耸起,衣衫下柔润的肌肤传来迷人的弹xìng。程宗扬禁不住露出大灰狼的嘴脸,张开大嘴,朝她胸前亲去。
正得意间,耳边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娇笑声,小紫笑道:「泉奴,老爷要吃你的nǎi呢。」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泉玉姬被自己抱在怀中,她罗衫半褪,露出胸口白腻的rǔ沟,脸上带著僵硬的笑容。
程宗扬悻悻道:「死丫头,一点面子都不给!」
小紫笑吟吟道:「泉奴最乖了,程头儿要吃nǎi,就吃她的好了。」
「不跟你玩了!」程宗扬把泉玉姬推到一边,转身离开房间。
小紫用脚尖挑起泉玉姬的下巴,「泉奴。」
泉玉姬脸sè愈发苍白,自从发现程宗扬并不是真正的东瀛忍者,泉玉姬一直在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但一想到那个可能xìng,这个杀起人连眼睛都不眨的黑魔海御姬奴便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宁愿一遍遍欺骗自己主人是黑魔海的高层,也不敢面对呼之yù出的可怕真相。如果他真是黑魔海的敌人,献出魂丹的自己无论如何选择,未来的结局都将惨不堪言。
一墙之隔,秦会之从容不迫地整理著长须,然後拿起巾帕,仔细抹著修长的手指。
「会之!」程宗扬在外面喊了一声,然後推门进来,「咦?怎么披了这么宽一条袍子?」
秦会之也是一愣,然後指著程宗扬的发型大笑起来。程宗扬摸了摸脑袋,「没见过吧?土狗!喂,穿那么宽的袍子干嘛?」
秦会之分开外袍。只见那家伙外袍的夹层里插著十几支手臂粗细的竹筒,腰间同样插了一圈,竹筒分成五sè,上面伸出棉制的引线,活像一个人肉炸弹型的恐怖分子。
「我干!」程宗扬大叫一声,跳开一步,「nǎinǎi的!你疯了!这么多大号花炮,不怕炸死你!」
秦会之道:「一点烟火而已,何足道哉。」
就算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不大,这么多花炮同时爆炸也够死jiān臣喝一壶的。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我让你带两支备用,你带这么多搞烟花晚会啊——离我远点!」
秦会之洒然拉上外袍,一边道:「依公子吩咐,已经通知了雪隼佣兵团的敖兄弟和冯兄弟。」
程宗扬抱著手臂,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丈里,笑咪咪道:「拔掉巫宗在晴州的巢穴,殇侯那老家伙应该乐得合不拢嘴吧?」
秦会之微笑道:「只恨侯爷未能躬逢盛会。」
院子另一侧,臧修盘膝坐在堂上,手持长刀,在半人高的磨刀石上磨拭。在他旁边,几名星月湖军士各自整理著武器装备,为即将来到的恶战作准备。
铜狮巷,雪隼佣兵团。敖润和冯源背著武器,打马奔出街巷,两人脸都绷得紧紧的,没有片刻耽误。
西马长街,鹏翼总社。孟非卿封好最後一笔金铢,交给手下的郭盛,然後拿起那对霸气十足的天龙霸戟,双肩一张,收到身後,接著披上披风,一手推开大门。阶下来自星月湖数十名军士昂然而立,挺拔的身形犹如标枪。
混元观外,一只瓢虫从田中飞起,晃晃悠悠飞向远方。秋少君拍了拍手掌,望著远飞的瓢虫,然後按了按袖中的少阳剑,大袖飘飘地走入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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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三,晴州内海。
正在打坐的鱼无夷忽然睁开眼睛。他站起身,拉开门,望著天边绚烂如火的晚霞,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鱼氏与黑魔海合作,是因为双方都面临光明观堂的威胁。擅长祛毒疗伤的光明观堂无疑是鱼氏的天敌,而鱼氏要进入六朝,第一个落脚点就是明州——光明观堂所在的明州。为此鱼氏已经与暗中与光明观堂较量过几次,都以失败收场。
於是接到黑鸦使者送来的书信之後,鱼氏第一时间作出回应,先後派出数名鱼氏子弟与黑魔海合作。鱼无疾在五原城意外身死,鱼无夷接过他的前期工作,才知道黑魔海为什么急於与鱼氏携手。
鱼无夷与剑玉姬约定,双方联手灭掉光明观堂之後,明静雪、燕姣然等人都交由黑魔海处置,鱼氏只要求把鹤羽剑姬带回泊陵就够了。
而这一切,只等接到这位东瀛来的飞鸟上忍,便可以著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