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体内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身体深处的细胞象幼儿园里睡午觉的孩子一样一个个地苏醒了,他们跑跳着,呼喊着,迎着春风。
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男人,出现在水幕对面。我和他在镜子里,镜子越来越模糊。
我感到体内的堤防开始松动,一股洪水倾泻而下。这条水流,从高山上一泻而下,带动疯狂飞舞的石头、泥土、树叶,发出闪亮的尖叫。
第三天早上,我穿着睡衣在浴室里梳妆时听见了门声响。是他,楚门,一个跟随夜的女巫在城市上空飞翔了一夜的顽童,满脸疲倦的表情。
“你想做什么?”我站在客厅里问。
“想睡觉。”
我让开一条路,让他进来。他放下吉它和背包,脱去外衣,一头倒在沙发上,很快就沉沉睡去了,象一个在火车站里过夜的肮脏的迷路的孩子。
他来我这,只是为了睡觉。但,睡觉是他的私有财产,他独自享用。我有些嫉妒了。
他那睡眠中,一定有无数绝妙的风景和数不清的有趣故事,他是一个怀揣着满袋的金币到我这里留宿的乞丐。
我决定用房门钥匙与他交换他的睡眠和梦想。
他说话了,有些嘶哑,外地口音。
他说,他不要任何人的钥匙,他喜欢敲门的感觉。因为那种期待让人迷醉。“咚,咚,咚”,里面是趿拉着拖鞋的走路声,哈欠声,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房间里有氤氲了一夜的睡衣、皮肤、头发上的香波的味道。
他说,明天早上你可以与我一块睡。我带你一块去梦中遨游。
那一天是星期天。早上,我冲完凉,身上只穿一件睡衣,等待他回来睡觉。
他这一次没有直接入睡,他先去浴室,哗哗地洗澡。出来时,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风衣,我隐约可以看见他两腿上黑毛在风衣扣的缝隙里闪动。
他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只留了一个装了5瓦的小红灯泡的台灯。房子里象黄昏一样安静。他打开CD,法国安德罗的“海豚之旅”在室内飘起。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替我脱去了睡衣,让我闭上眼睛。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否则你就会从空中掉下来,落入海底。”
他牵着我的手,让我躺在床上。音乐声中,我感觉自己象一只来自赤道的海豚出发了。我感觉到他把一个棉布的被单盖在我身上。然后,他趴在了棉布被单上。
我感到我和他象两条海豚在蔚蓝的海水里遨游,下面是漆黑的深渊一样的海底世界,前面是象潜水员镜子能看到的不断破碎的向后急速退去的海水,上方两三道太阳的光芒从天而降,落到我的脸上。我们一会儿分离,一会依偎,我感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被单,而是那温暖的海水和海豚皮肤那一层光滑的保护膜。
忽然,我感到他的一只手按在了我的腹部,一下子把我托出水面,我象一架水上飞机一样在海面上飞驰。一会儿,我脱离水面向天空飞去。天空自由辽阔,风在四周吹过。苍茫的海面在我身下摇晃,阳光使我身上的水汽不断地蒸发,我感到舒服极了。
我从太阳下飞过,一阵光亮照在我头上。顿时,一阵清明,我仿佛看见了世界的万象,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正在这时,我听见一阵电话铃声,我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睛。这时我听见楚门的声音:“别!别!”
啊!我们从空中落了下来。
他紧紧抓住我,说:“别撒开手。”
但是我感到我的手和他的手分开了,距离有几米远,我象空中跳伞队员一样落了下来。
“怦”的一声,我仿佛听见了我们的身体落入海底的撞击声,海水在我们四周激起万丈波涛。
我看见他***的躺在我身上,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从那一天起,他就又继续睡在他的沙发上,枕着我的那只玩具熊,只盖着一条军用毛毯。
我经常在白天从办公室偷偷溜回家去看着他睡觉,看着他在梦境深处发出动人的微笑。他又梦见了什么?海豚?女孩子?象海豚一样和他在海水中遨游的女孩于?
我为不能*他的梦而恼火,为自己在梦境竟然睁开眼睛而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不能在梦中远走而懊悔。
转眼到了夏天,公司里正忙着给各个办公室重新安装空调,职员们一拨一拨地到物业楼下的酒吧里去喝咖啡。
我与同事马莉谈起他。我说我认识一个神秘的男孩,他喜欢睡在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却从不与她同床,即使也隔着一条被单。毕业于北师理系的马莉笑着告诉我:他的全都秘密都在他的背包里,如果你破译了他背包里的秘密,你就会真正地拥有了他,他的身体、灵魂与他的梦。
第二天,我在我办公室的空调箱里塞进一块塑料片,我听见空调里发出一阵咔嚓声,然后又发出一声怪叫就不响了。我打电话给物业,让他们上来修。
我又偷偷地溜回了家。
我打开了他的背包,有相机、笔记本、CD机、录音机、BP机、地图、牙刷、毛巾、相册。
让我最感兴趣的只有三样东西。一、地图。二、相册。三、录音机。
地图。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和北京市交通旅游图一样的尺寸和颜色,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唯一不同的是,上面有十几个象军用地图上的“战略高地标号”的符号,是十几个用红笔画的圆圈,圈时面写着:飞人之梦、雄鹰之梦、天鹅之梦、*之梦……
我找到了海豚之梦的位置,位于圆明园西路与颐和园路交接处的西苑。正好是我住处的位置。
原来,他是一个不断更换做梦地点的男孩子。除了这点,他还有十几个可以用来做梦的地方,想起这些,不知为什么我既幸福又悲伤。
相册。这是一本女孩子的人体写真集。有的是全身,有的是局部,有的是某一细部,从面部上判断,大约是五六个女孩子的。
与其他写真集不同的是,这些照片乍一瞅不象是人体。在白天或黑夜或黄昏的不同光线下,这些人体有的象沙漠明月下起伏的沙丘,有的象海面上的鲸鱼的侧影,有的象大提琴的腰部的一个优美的弧线,有的象一座神秘的峡谷。
看完相册之后,我独自一人跑到浴室,对着镜子,脱去一层层的衣物。在我自己身上这些沙丘、鱼影、琴箱和峡谷。
录音机。里面有录了一半的录音带。我倒到了前面从头开始听。
我听见了一阵阵大海的涛声,一阵阵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我听到了海原跳出蔚蓝色海面发出的愉快的尖叫,听见了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羊群咀嚼草粮的声音。我听见雨水落下来,在屋檐上变成水流落在地面上又汇成一条愉快的水流。
我听见酒吧里调酒师同时做五份鸡尾酒时,各种液体溢在一起在酒杯里跳舞的声音。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知道,这些声音,不是什么幻觉,不是来自什么海豚、峡谷、屋顶、酒杯。
它们是一对男女时的声音。愉快而热烈地。那个女孩的尖叫让我嫉妒得满面通红,那个男孩粗壮而沉重的*让我浑身*。
我的身体湿润起来,一阵阵激动的液体象眼泪一样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离开房间之前,我做了一件另一个女人教我做的事情。我的头脑已被马莉控制住了。
我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公司,让马莉对楚门进行精神分析。
我坐在出租车精神恍榴,头脑个不断出现海涛、沙丘、鱼群、圆木。
我走进办公室时,才发现有关于楚门的所有的资料都遗落在出租车上了。
马莉象电影中的女侦探一样,耸耸肩,推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了。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在大街上久久地徘徊,我不知该怎样与他对话,如果偷了别人的东西,还可以再买一件送还给他,如果伤了别人的梦,你该怎么还人家呢?
夜里八点半了。他也许已去酒吧了吧?推开门,我发现屋于里灯光通明,每一盏灯都开着,光线几乎使房间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无藏身之处。
这是他的语言吗?他的信号吗?这是他在以此告诉我,我已经侵入他的心灵的领地?
我是个坏女孩,我不仅在与他飞翔的时候睁眼偷看,而且还趁他熟睡时,举着火把检查他的洞穴,他内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我开始CALL他,想请他原谅,请他回来。
没有回音。
我又去了酒吧。
领班告诉我,他已经有两天没有上班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整天精神恍惚。同事们都以为是我病了,有的说我是因失恋受了刺激,因此,轮番打电话责怪我的男友。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经常走在海淀图书馆的步行街,在卖唱片的地方张望。我希望突然之间会在人群中发现那一张被雨淋湿的脸,和一团象乱草一样的头发。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经常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闭着眼睛,用手从脖子开始向下轻轻*自己,象*地图上的山脉、高原、峡谷,直到我听见溪水汇成河流的声音,河流注入大海的声音。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经常在夜里梦见自己与海豚一起从地球的赤道位置向东方游去,北半球的太阳穿过云层照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这是一个平凡的一天,象任何一个秋天的早上一样,清凉、潮湿、苦涩。
我推开窗户,让敞开的睡衣里涌进树叶与露水的味道。
我推开房门,让夹裹着热气的朝阳穿过林立的城市建筑的屋顶与烟囱抵达我的房间。
我推开房门,让喧器的市声、人语、脚步和汽车声,象湖水一样涌进来。
我推开房门,看见他坐在露天走廊的外接阳台上,头靠在一个大纸箱,一支手支着下巴,幸福地酣睡着。
我推开房门,看见那来自睡眠深处的动人的微笑。
我的耳边响起一只海豚跃出海面时发出的愉快的尖叫声。
我的耳边响起一阵暖风吹过洒满阳光的田野时,那绿色的植物们翻波的声音。
我推开房门,看见二十五天前弄丢的那一袋资料,相册、磁带在塑料袋里闪闪发光。
我推开房门,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