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快快活活在后寨过了上十年,我已有十三四岁了。先是我嫡母给我添了个兄弟,比我小两岁,取名二狗。我庶母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大兰。她也随着生下一子,取名三虎,便是适才你们看见的我那兄弟。我们在后寨倒还平安无事,前寨黑蛮都受尽了岑氏兄弟的虐待,大半都恨入骨髓。岑氏弟兄又互争雄长,手下的人也分成了两派,各自仇杀,如同水火。再加上猎虎寨当中忽然出了一个厉害人物,渐渐想起前仇,要来报复,前来攻打数次。幸而我祖父在时传的那些应敌方法,岑氏弟兄还能应用,虽然没被他们攻进寨来,死伤也是不少。还算他们对待外敌时倒能合力同心,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他们真坏,外敌来时同外人打,外敌去了又是自己同自己打,未后两年简直以仇杀为事。到后来岑月牛将他哥哥杀死,自己硬做了大司。他哥哥手下死党,一则一股气,二则知道岑月牛比岑树还要残暴,他们比较人少得多,前面逃出要受猎虎寨宰割,后面又是他们不敢去的蛇神涧,不逃便要遭岑月牛的杀害,只得到处寻找岩洞藏身。后来搜捉越紧,他们无法,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商量了一阵,觉得本山什么地方都去过,只有父老相传认为圣地的蛇神涧那边没有去过,虽然石梁已断,仍可用飞索渡人过去。反正是一个死,当下用抽签之法抽出十个黑蛮,自己投身涧内去祭蛇神,作为借道,好让余下的黑蛮过去。万一蛇神不答应,大家一齐将身敬奉蛇神,也许能博一个来生之福,强似被岑月牛捉去宰杀生吃。主意决定后,便偷偷绕到蛇神涧。黑蛮都不把死当回事,朝涧中叩完了一阵头,将春藤做好飞索,被抽出的十个黑蛮高叫一声纵下涧去,准备那蛇吞食,其余黑蛮便从飞索上身子悬空悠过对岸。等到人已渡完,涧中的黑蛮在水内游了一阵,不见那蛇来吃,有两个还想活命的,攀着涧壁藤萝先爬了上来。余人见无甚动静,便问上面为首之人:‘还是明日再来敬献,还是就在涧中死等?’”
“正在这时,我们涧旁住的防守之人早已被他们惊动,往寨中送信。我们不知究竟,以为是岑氏弟兄前来偷袭,立刻悄悄下了埋伏,由我庶母同我带了数十个同族赶到涧旁,大家准备就势冲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我庶母真是足智多谋,一面止住众人,吩咐将弓拉足对准他们,一听号令就放。自己却带了我爬到他们临近观察动静,听他们问答情形。见并无岑氏弟兄在内,已明白他们过来并非劫寨,只不知他们是何来意。及至涧中黑蛮不耐下面寒冷,无心中听那为首黑蛮说道:‘我们原是怕死在岑月牛手内,外面又有猎虎寨,无法逃走,才向蛇神爷爷借道。如今蛇神爷爷不来享用,想是可怜我们也说不定,再不就是来的不是时候。莫如你们上来,到明天中午再来敬献一次,蛇神爷爷再不享用,那就是真怜念我们了。’说到这里,我庶母同我才知他们也是避岑氏弟兄之噜苏来。一国不容二主,他们人数又不少,正打算怎么应付,涧下面黑蛮刚爬上来一半,还有三四个爬到当中。就在往起爬之际,忽听上流头一阵水响,月光底下远远望去,好似两点绿火带着一条很长的银线,其急如箭,冲风破浪而来。稍微近前,便看见昂出水外亮晶晶七八尺高一根圆柱,正是涧中盘踞的那条红蛇,两点绿火便是它的眼睛,想是适才到上流闲游,还不知那些黑蛮向它进供,这时倦游归洞,看见水中人影,昂头往上一看,倒未注意着涧壁爬的黑蛮,径往人多的岸边直蹿上来,大约它白天吃黑蛮上供的野兽业已吃饱,倒不似上回贪多用长尾来卷,只一口将立得最近的为首黑蛮吞了下去,钻落水底嚼吃,搅得水面直响。
“我越看越气,正要等它二次上来,赏它一箭,偏偏那些死而不悟的黑蛮,看见红蛇上来也不逃跑,一个个跪在地下直叩头,一面催那抽出的十个黑蛮下涧喂蛇。我庶母虽然胆大,因为历来习惯,也没有想起就此将毒蛇除去。我自幼从庶母学了一点本领,又加我吃过虎奶有点蛮力,从来胆大,不懂得害怕,只用全神注观动静。那蛇在涧底将人吃完,二次将头昂出水面,鬼哭似地呱呱叫了两声,好似非常得意。那十个送死的黑蛮虽然甘心送死,见那蛇这般厉害,到底害怕,谁也不敢迎进前去,都躲在涧旁泅泳,静等那蛇自来享用。那蛇竟偏不享现成,四外看了看,仍往涧岸上蹿来,长颈一伸又咬住了一个,还未及掉头下涧吞吃。我同庶母伏的石崖正在那群黑蛮头上,看得非常清切。我见那红蛇这般凶毒,早就心中有气。平日因我庶母不许我到涧边去,并说那蛇如何神异。我从未见过还有些害怕,及至亲眼看见,也不过是比普通蛇生长得大,也没什么特异之处,不由胆壮起来。见它第二次又来吃人,哪里容得!我原会两手射箭,趁它刚咬住人还没有掉身的时候,两手的箭同时往它两个发绿光的蛇眼打去,居然被我打个正着,将它两眼打瞎。只听一声极难听的怪叫,蛇身腾起有好几丈高,想是负痛不过,在涧中上下跳掷怪叫,涧中的水被它搅得波翻浪涌,不时蹿上涧来,用长尾四面乱扫,大有寻到仇人才甘心之势。它的气力也实在惊人,慢说是人被它打上要成肉饼,长尾到处,只打得涧壁上树木折断,沙石崩坠,满空乱飞。那班黑蛮仍是战战兢兢伏在涧岸之上,吓得动转不得。幸而那蛇瞎了两眼,又是急痛攻心迷了方向,蹿上来都不是地方,没有被它扫着,可是照它那种乱蹿,说不定被它碰上,那就非送命不可。我庶母先若知我用箭射蛇,那是非拦阻不可,及至见我将蛇两眼射瞎,那蛇只一味乱迸乱叫,声势虽然厉害,却连方向都辨不出来,哪里像从来传说它能祸人福人?立刻把埋怨的心肠改成夸奖。后来见那蛇越跳越厉害,几次差一点用长尾打在那群黑蛮身上。在这危急之间,黑蛮还不知躲避逃命,只跪在那里发抖。
“我在暗中用箭射蛇时,岸上黑蛮并未看见。那箭有二尺多长,业已深入蛇目,上面有倒须刺,不易被蛇甩落,利用这一点立刻想起了一条好主意,命我趁机改用身佩毒箭再去射蛇的七寸,又教会了我一套话,我庶母才命我现身出来,站在黑蛮身后一块山石上面。我庶母装作侍立在侧,高声用黑蛮语说道:‘涧中蛇神屡害生物,已伏天诛。天爷爷特命女神下凡,降生本山,知我们黑蛮今晚要遭大难,特地用神力宝箭先将蛇神两眼射瞎,以作儆戒。谁知蛇神仍是兴风作浪,想吞食你们。现在你们如果诚心归降,急速躲到女神背后,由女神将蛇神射死,以除你们大害。如若不然,那蛇少时认明方向跳上涧来,非将你们全数吞食不可!’那些黑蛮本已吓得心惊胆战,忽听他们身后有人说话,又吓了一大跳,个个回头。因为我从小打扮就爱自己出主意,生得又大白,不要说黑蛮不像,连我父母都不像。他们听我庶母说完了这一,套假话,又看见我生相打扮都是从未见过,在月光底下都把我当作了活神,跪在地下叩头。我也插言,叫他们快寻地方躲避,我除蛇要紧。那些黑蛮一阵欢呼,都四散寻路,往我身后爬来。他们这一喊不要紧,那蛇本已蹿得有些力乏,势子渐缓,这多人大声一喊,被它寻声辨出方向,从涧中掉头蓄好势子,倏地朝我这一面如长虹一般猛蹿上来。那些黑蛮正在寻路躲避,一见那蛇飞蹿上来,有那落后的吓得软瘫在地动转不得。
“我早在崖上认清那蛇蹿上来时总是张开大口长信直吐,这次又是笔直一般蹿上。蛇的上半身才蹿上涧岸,被我觑定蛇口蛇颈两处连射了七八箭。此时心中也未始没有一点害怕,见箭射蛇身俱都反震落地,好似不曾射进。正后悔适才射它两眼未用毒箭,好叫它毒发攻心而死,现在它虽瞎了两眼,无奈身长力大,别处又射不进去,如何是好!因见来势太猛,箭已用完,还未及纵身去躲避,那蛇已怪叫一声溜下涧去。这回在涧中翻滚跳掷更为厉害,却不似先时往上乱蹿,长尾打得水皮山响,涧水涌起十多丈高,声势骇人,震动山谷。我先还不知头一箭已由蛇目射中它的咽喉,又从庶母手内悄悄要了几枝毒箭索性站在涧边,遇机仍射它的两眼。等了一个多时辰,那蛇毒气攻心,精疲力竭沉下涧去。我们还以为它未死,直等到天色已明,蛇肚灌满了水浮漂上来,便又射了它两箭,见无甚动静,才命黑蛮下涧用长藤拖了上来。知他们谁也不敢去剥蛇皮,还是我同庶母亲自动手。近前一看,起初那两箭业已由蛇眼直透蛇脑,因为那是我射石鸡的玩意,箭上无毒,所以容它猖獗一夜,倒作成我收伏了许多黑蛮。涧底送死的十个黑蛮,除去先爬上来两个,后来又爬上来五个外,余下三个在蛇第一次中箭落涧时,两个被蛇长尾扫在崖石上面打成肉饼,一个业已被水淹死。我母女费了许多事,才寻出蛇肚腹中间那道白线,能以进刀,刚把蛇皮剥下,从蛇脊梁上落了一地的明珠。那蛇肉也极好吃,蛇皮、蛇筋、蛇骨全有用处,又收伏了许多黑蛮,全家都兴高势盛起来。前寨黑蛮听见蛇神涧闹了一夜,并未敢来看,第二日到处寻不见逃走的黑蛮,反疑心也是跟我们一样被蛇吃了,每日仍旧用野兽来上供,自然是便宜我们。我听降民说岑月牛如此残暴,当时就要领众到前寨去杀,就便报了前仇。我庶母说:‘降民人心不知是否安定,且过些日再说。’那些降民自我杀了蛇神,我们这里又完全是大家做大家吃,除了我家享用稍有厚些外,并不苛待他们,现成的青稞猪羊堆积如山,又加我年龄虽小力气比他们都大,敬我如同天神一般,简直是从地狱升到天堂,哪里还有二心!
“过了两个月光景,这些黑蛮因在我们后寨过得安乐,有那与前寨黑蛮有亲密关系的,便偷着前去探望。到了前寨,看见他们既受岑月牛的虐待,又被猎虎寨侵凌,生活比那畜生部不如,不由将后寨如何好法说了出来。他们去的第二天,便带了两个女子逃到后寨来隐藏。起先原怕我们知道,他却不知我庶母怕以前那些黑蛮虽然归顺,日久难免不生异心,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稽查很严。他们又蠢,只知道藏在他们洞里,被我们一查就查出来,依我庶母,就要将他们一起杀死,以儆别人。审问的时候,才知逃到后寨来的两个女于,俱是带人的情人,带她的人同她们非常恩爱,才偷偷去带了进来。他们也明知我们平日虽然恩宽,家规却极严厉,不论何人犯了,俱要处死。可是因为他们和那两个女于情爱大深,不忍见她们在前寨受罪,情愿到后寨来过几天安乐日子,等到查出,再一同去死;我见他们情有可原,又问出岑月牛许多暴虐情形,个个都想背叛,便想借此将前寨收复。我虽然年幼,又不得嫡母欢心,自从杀了毒蛇以后,我庶母同我隐然做了一寨之长。我爹爹倒不大管事,我说话做事,降民自不必说,连我家同族也无不依从。我先向庶母替他们求情,免了他们死罪,然后对他们说道:‘这次不杀你们,是因为你们虽然偷到前寨,却没有把后寨情形泄漏的缘故。如果再有人去说出毒蛇已死,我们均在此地安居,不但要你们的命,所有黑蛮都得逐出后寨,任你们去受岑月牛的虐待,也不许你们再回来了。’当时只说了这几句话,也未责罚他们,暗地却和庶母计议,叫几个有本领的同族暗中留神,重要口子俱换了自己心腹。那些黑蛮与前寨女黑蛮有牵连的很多,后寨女黑蛮与前寨男黑蛮有牵连的也不少,他们见头两个黑蛮偷愉带人进来,查出以后,因为没有漏出后寨真情,不但无有事,反各跟着享安乐,果然大家都学样起来。他们因为我说过,只不准走漏真情,他们愉偷到了前寨会见他们的男女情人,只说他们自己都在一个女禅住的所在,有吃有穿,非常舒服,对于别的,至死也不吐真言,对方如果愿意同逃,便把他带进后寨,我派的那些防守的人,早就听过我的吩咐,后寨黑蛮出口时不用拦阻,只须分人报信。我同庶母便下了埋伏等他们回来,以备万一泄漏,引了前寨黑蛮全数来攻。及至见他们带来的人并不多,然后由我带了几十个人先拦住来路,问明详情,再命他们起了誓,查出并无虚言,才分配他们住的地方。此端一开,不消半月,你也去我也去,把前寨黑蛮带进有一小半来。余下不是岑月牛的死党,便是以前因为岑氏弟兄之争和后寨这些黑蛮有仇,再不就是素无瓜葛的仍在前寨受罪。我们起初不将前寨收回,是我父亲听了我祖父遗嘱,因为受了岑家好处,不到危急不要伤害岑家的子孙。我同庶母劝了不听,这才想下这招亡纳叛的主意。观前寨黑蛮纷纷自己归顺,知道时机成熟,便劝我父亲说:‘我们夺回前寨,只不伤岑家人的命就是,何必坐视前寨那些黑蛮无辜受岑月牛虐待不算,早晚还要死在那些猎虎寨的手里呢!’”
“我父亲被我说动了心,刚要打发人到前寨去查看动静,忽然有两个偷往前寨的黑蛮气急败坏的飞跑回来说道:‘前寨因为他们的人在一月之内无故不见了多人,正在疑神疑鬼,不想今天猎虎寨的头子蓝牝牛率领大队来攻,把守寨口人少,抵敌不住,纷纷死亡,岑月牛正率手下迎敌。虽未进前去看,那猎虎寨势子甚大,眼看前寨不保了。’我一听此言,立刻告诉我父亲前去救应,趁此收复前寨。我父亲领了大队,用飞索渡人越过神蛇涧,先杀出去。我和庶母早就寻出一条绕出前寨口的石洞秘径,今日正用得着。除留我嫡母同少数同族看守外,我同庶母便带了数十名心腹同族,抄那山洞秘径杀到后面,与我父亲带的人会合。主意打好,便分别照计而行。那猎虎寨敢于贸然大举来攻,原是近日俘捉了一个前寨黑蛮,拷打口供,问出岑月牛的虚实,欺负前寨人少,看看打到前寨门前,却没料到我们突然出现,将他们围在当中,两下夹攻,连前寨黑蛮也感奇怪起来。当时因防前寨的人不分敌友,派有从前降民在高处呐喊,说是奉了天降女神之命前来解救他们。前寨黑蛮见这些救兵如从天降,人人努力争先。这一仗只打得猎虎寨纷纷死伤逃亡。只有那为首之人带了百十个死党拼死命迎敌,力大如牛,纵跳如飞,我们的人伤了好些,都奈何他不得。我见那伙人个个拼命,恐怕伤人大多,才吩咐让出一条路让他们逃走。那为首之人实是厉害。由他自己带了那百十个死党断后,容他们的人都逃到退路口上,这才回身飞逃。我们从后追杀,直追近他们的巢穴才算罢休。事后检点,当场打死了有一百多,生擒了二三十个,我们的人连死带伤也好几十,前寨死伤的人更多。还有把守寨口的有十几个,已被他们攻进来时先生擒了去。我对我爹爹说明,将擒来的人放了一个回去,要他们与我们各将俘虏交换。那放走的人回去,正赶上那些猎虎寨恨毒我们,已将生擒去的俘虏绑在树上,预备生吃,听说我们肯拿二十多人去换回十几个俘虏,自然以为上算,仍叫那人回信,双方折箭为誓,当天晚上各自将人换回。那岑月牛两膀被猎虎寨所伤,成了残废,又见手下黑蛮经后寨降民说我们对人如何恩德同我斩蛇神异,从此无须再把生命换来的肉食去献给蛇神享用,一个个欢声雷动,连他手下死党都一齐归顺我们,知道大势已去,竟自一头碰死。我父亲上前拦阻己来不及,当下便做了全寨之主。知这猎虎寨虽然是个隐患,吃过这般大苦,暂时决不会再来骚扰,仍由我和庶母二人出主意,给全寨先立下许多家法。渐渐将后寨的青稞种子移到前寨播种,每人分给他们一对黄羊,叫他们各人先用青稞青草去喂,等到生了小羊再吃。后寨作为牧羊的场子,将蛇神涧改为毒蛇涧,两边打了木桩,用春藤结了一座藤桥。又命我们懂汉语的同族拿了许多山中出产,连那蛇身上的珠子出山到省城去换我们要用的东西和盐糖布匹,大家都过起快活日子来。
“我爹爹因为爱庶母同我的原故,与嫡母心意不投,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去到嫡母房中。前半夜还听见他夫妇二人拌嘴,第二日去看,我嫡母同兄弟二狗已不知去向,只我爹爹死在床上,颈间青紫,手上还紧捏着一个汉人用的绣花包袱同一双小金镯子、一张血书。我原认不得字,也不知上面写些什么,看神气我爹爹是被我嫡母用手掐死。正赶我庶母也起了来,见我爹爹被嫡母害死,手上拿着那个小包袱,连忙一把从我父亲手中取下塞在身上,才去唤人来搭将出去安葬。我们本族死了人,家族子孙当时是不哭的,要在葬后第二年听见杜鹃呜声才跑到坟地里去看,觉出杜鹃能回来人死却不能复生,这才痛哭的痛哭,恩爱深的便在坟地里去寻死。若是死者被人害死,夫妻子孙,无论如何都是要报仇的。像我父亲的仇,只应庶母、同族替他报,因为是我嫡母,我是不能代报的。
“我父亲死后,大家照例比力气准大,共举我做了女大司,做全寨之主。我庶母每日吃完了饭,带了缅刀弓箭,遍山去寻我嫡母踪迹,始终也未寻见。自从我爹爹死了以后,猎虎寨几次前来报仇,俱被我杀退。后来他们在山南寻着了一片水源同草地,也有许多黄羊野兽,见有了吃的,又打我们不过,虽未明言讲和,已有好些时不来扰乱了。有一天我庶母吃完了饭,跑到我爹爹坟前大哭了一阵,又带着缅刀弓箭去寻嫡母,临行对我说:‘那晚出事后,到处查问各出口处防守的人,俱未见她母子二人逃出,定然还在山中岩谷间潜藏。自己已寻她二年,未曾遇见,太伤心了。这次再寻不见他们,便不想回家了。’我拦了几次,终于被她抽空走去,三天不见回来。我打发人满处寻找,好容易在一个高岩下面一盘老春藤上面将她寻着,业已两天多未进饮食,奄奄一息了。她说她想全山都已找遍,只有后寨过去一个悬崖,因为隔有千百丈深潭,无路可通,从来上面不见人兽之迹,疑心我嫡母藏在上面。照例仇人是要自己手刃的,所以她又瞒了我到了那里。见无法过去,费了半天事,先由这边手攀春藤下去,打算先下到潭底。洑水过去,再寻对岩春藤攀越上去。谁知两崖春藤都垂到半悬腰为止,慢说这边岩壁隔下面还有百十丈高,无法跳下,即使冒险纵到潭中,洑水到了对岸岩下,那里都是苔藓布满,其滑如油,峭岩陡立,四无攀援,如何能上?我庶母那时心恨仇人简直和疯子似的,无论如何危险困难,非飞渡过去不可。她将弓袋和刀含在口里,把这盘春藤解放下来,使劲蹬着这边崖壁,悠荡到对面去。那春藤又不够长,我庶母抓的又是近梢处,用得力猛,才悠到半空藤便折断,幸而她情急智生,顺着悠势拼命往对壁纵去,居然被她捞着对面壁上春藤。她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一口气也不缓,死力往上飞爬。刚刚翻到岩上,忽见上团黑影往头上打来,登时一阵头痛脑晕,两手把持不住坠下崖来。她坠落的地方离下面还有百丈,潭中尽是露出水面的石峰,也是合该她要多活几天,对我说多少要紧话。坠到半山腰中,忽被一盘春藤接住,算是没有送命。她在昏迷之中,还恍惚听得顶上有大石推落下来坠入潭中的声音,一会工夫便不省人事。过了好多时醒来,身子受了重伤转动不得,几次想要自杀,弓刀已从口中失落,心中一急又晕死过去。似这样时醒时迷地在那藤上挣了半天多的命,我们寻见她时,费了很多的事总不能到对崖去。还是我亲身用飞索渡人之法纵到那盘春藤上面,将她背在身上。回来倒还容易,只消我们的人将飞索拉起,便回到原来的崖上。只不过由春藤上往回起,碰到崖壁时要留神用脚先去抵住,得留点神罢了。我将她背回家中,先灌了她许多汤水,将她救醒,听她说了遇险情形,便疑心打她那团黑影定是我嫡母同兄弟二狗,但是不好对她说出,以免她听了生气着急。她当时虽然侥幸活命,头脑胸背受了好些震伤,多日也未见痊好。她又性子急暴,恨不能立刻赶到那里再去寻探仇人踪迹。我哪里肯让她去,也不敢离开她,直到晚间才回房去睡,又派了几个黑蛮轮流在她门前看守,以防她黑夜逃去报仇。
“过了有十来天,我正盘算自己是小辈,照例不能代她报仇,后寨悬崖十分险峻,如果仇人真在上面,经她去过一次,必有防备,还未容你爬了上去,人家居高凭险,只用砸下两块大石,将上面春藤削断,便可要了她的命。她又那么报仇心切,照这样下去,仇报不成,还得将自己的命饶上。我是她生的女儿,她又那么疼爱我,岂能眼看她自白前去送死呢!越想越愁,就睡不着了,起来走到窗外,一看天星,业已到了半夜。我原住在二进洞内,心想我庶母也是当时恨得通夜不睡,何不走到她房内去看望一下?她如未睡,就便宽解几句。她住在尽后面,前寨分五进石屋,第四进第五进只中间屋内有大窗,上面还装得有铁条,原是堆藏粮食用的,因为怕她从窗户私自冒险出去,才将她搬在第五进东屋内养病。我图省事,便从寨外走,想从第三进壁窗内进去,再走到她的房中,原没什么用意。谁知刚走离第三进窗户不远,忽然看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直窜进寨旁树林之内去了,接着便听见林中发出一种芦吹的声音(芦吹,芦管所作,发音尖锐,山民多喜用之)。正要跟踪察看动静,忽从后进传来一种扑打声音,恐怕庶母屋中出了变故,也顾不得查见奸细,忙往后追跑去。在我脚刚纵到窗户上,猛觉脑后一股凉风,知是奸细暗器,慌忙将头一偏,果然一枝雕毛毒箭擦耳而过,避得稍慢一点,被他射中准死不活。脚才落地,后边扑打声音越听越真,还隐隐听出庶母唤我之声。我当时心忙意乱,也无暇顾那放箭之人,慌慌张张奔到庶母房中一看,门外防守的两人已中毒箭身死,我庶母正和一个浑身长着长毛的妇人扭在地上打滚。我未及看清是谁,上前将那毛人擒住,用屋中现成的麻索绑了起来。知道外面还有余党,芦笙不在手中,无法聚众,恐是猎虎寨所派,忙于要知他行刺人数好急作准备,未及盘问,那毛人反高声喊起人来,听去非常耳熟。室内只有火池内一点余光,看不真切是谁,正在诧异。我庶母病中和人拼命,业已累得力尽精疲,身上又被火烧伤,坐在地上喘气,一听那毛人叫唤,拼命从地下纵起,抢上前去,扣紧那山民的咽喉。我已寻得松燎,近前一照,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毛人正是逃走的嫡母,被庶母用力扣住她的咽喉,两眼翻白,眼珠努出,业已快咽气了。我连忙拦阻庶母,先将两手放开,并对她说:‘外面还带有余党,等间明了再说。’庶母听我的话将手松开,容她缓了口气,经我母女几次用松燎烧她逼问真情。原来她因我爹爹不和她恩爱,宠爱庶母同我,夺去她儿干将来承继大司之位。那日酒后和我爹爹论理,我爹爹将她毒打,她儿子二狗看不过,帮她的忙,差点没被爹爹踢死,因此怀恨,母子二人合力将爹爹弄死。知道前寨逃不出去,逃到后寨崖上。那里并无山洞鸟兽,只有潭中的生鱼和野草松树。知我庶母要寻她报夫仇,两年来不敢出面,只得在崖上掘了个土洞安身,吃生鱼野草度日,受尽千辛万苦,日子一久,身上长了许多长毛。我庶母还不容她,日前又从藤上纵爬过去:她母子逃走时,只带了十几枝雕毛毒箭,因为留着射鱼,舍不得用,才拿木棍将庶母打下潭去,偏偏又掉在盘藤上面。她见庶母不曾死,原想推石头来砸,因恨庶母不过,索性留她多受几天罪,才不用石去打,每日几遍去看她在藤上挣命为乐。
“不曾想到第三天再到崖前去看,正赶上被我救走,见我们人多,知我厉害,不敢放箭打草惊蛇,后来越想越恨,才决计趁没有月光之时前来行刺。她母子二人自从吃了两年野草,身轻如燕,过那深潭一样也使春藤渡过,却不怎么费力。他们在那日清早便纵过崖来,这里路径本熟,她本不知我庶母住在何处,先寻到一个同她最亲的同族家里,趁那男的外出,母子二人将他妻子杀死,藏过一边,等那男的回家,又将他擒住,在门外插上草标,便不怕有人进来(山俗夫妇犯者即以白刃相见,不死不止)。那男的还不知妻子被杀,被她母于用毒刑拷问,供出我同庶母住处,然后将那男的一并杀死,将他家中食物饱餐一顿,恐人撞见,另寻隐秘之处藏伏。到半夜本想先来刺我,行至后进勾起杀心,才改变主意,偷偷进去,先将屋外防守的人用毒箭刺死。
“我庶母本非睡着,听见响动正要出门来看,她已进门,举箭就刺。我庶母本是生蛮,虽在病中,力气原比她大,又加彼时火他正旺,业已认清她是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手先将毒箭抢来折断。两人都是拼了死命相争,直打了好一会,有一次差点没滚进火池烧死。也是活该我庶母能报夫仇,不死在她手内,她竟会不要她儿子一同进来,否则我庶母不等我来救,就死在她母于手内了。
“外面那团黑影竟是我兄弟二狗,共只二人,才放了宽心。她知被擒必死,说了这一番话后,并不向庶母求饶,只求我在她死后不要去害她儿子,我知此事完全由她主动,我兄弟是年幼无知,正想答应,忽听前面有人说话声音,正是后半夜替班防守之人。她忽然满面通红,两眼露出凶光,高声喊道:‘什么天降神女!分明是我丈夫从雪地里捡来的汉蛮女儿,如何能乱了家法,做你们大司!’未一句还未喊完,我庶母已抢上前去,就用她的半截毒箭扎入她的咽喉将她刺死,一面急忙命我伏在门侧不要动,说是事关紧要,随即纵出房去。我以为她又去追我兄弟,哪里放心,从后追去,便听有两三个人倒地的声音。外面火池还旺,往地下一看,进来接班的二人俱都身死,我庶母手中仍捏着那半条毒箭。我以为她发了疯狂任性杀人,彼时心乱如麻,先将她手上箭抢来扔进火池,然后将她抱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