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咆哮一声,眼角余光忽地一闪,却是看到突然大风大雨中,雨水里竟穿出了一道尖锐的水流。
不,那不是雨水,那是五行术法中的水箭术!
而且这尖锐的水箭对准的赫然是他全身上下最柔软的眼睛。
钱义大叫一声,身子后仰,于间不容发之际,险险躲过了这阴毒狡诈的一记水箭术。而下一刻,他身子猛地一松,沉土术对他这个凝元境修士的限制果然是有限的,短短三息时间转瞬即逝,他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敏捷灵动。
钱义大喜,身形瞬间掠起,灵剑同时已经催动高飞,就要向沈石扑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土黄色的光芒,再一次闪亮在钱义那惊愕而不可思议的眼神中。
沉土术!
他的身子瞬间下落,重重地落在地上,再一次陷入了那身负万钧重压的状态。
“轰!”
一道闪电刺破了天地苍穹,照亮了这片密林深处,而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深处的身影,第一次向前踏出了一步。
沈石那冷峻而肃杀的脸庞,那被雨水淋湿的脸上,除了冰冷,再无其他。
他的双手挥舞而动,仿佛永不停歇,在风中雨中,带着诡异玄奥的节奏,像是正在摘取这天地人间奇异的力量,每一次的挥手,都有一张巫符燃烧殆尽;每挥动一次,都有一道法术施放而出。
蚀肤术、腐烂术、沉土术、血毒术、火球术、沉土术、水箭术、岩刺术、沉土术、腐烂术、血毒术、沉土术……
风雨之中,他仿佛也融入了这片狂风暴雨的天地,每一次的挥手都仿佛引动了苍穹大地,引动了无数风雨飞舞在他身旁,就仿佛无数古老岁月之前的时光,突然重现于这片天地之间。
没有丝毫的停歇,没有片刻的迟滞,他所有的意志本能都已完全融入了这些术法之中,没有任何的空隙,一个接一个的术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狂风暴雨般蜂拥而来,没有任何的喘息之机。
黑气在咆哮,火光在闪耀,尖锐冰冷的水箭纵横在风雨之中,一个凝元境的修士,在风雨中,在他的面前,突然竟变得如此的狼狈。
钱义吼叫连连,操纵着灵剑拼命抵挡着这如狂风暴雨般涌来的术法,然而这冲来的五行术法实在太快太急,一道接着一道,钱义的灵剑威力虽大,但没过多久就左支右拙,完全无法挡住这排山倒海般可畏可怖的术法狂潮。
一记术法对他造成的伤害或许并不在意,两个术法的伤害他也还能承受,但是十个、二十个甚至更多的术法,不停地以难以置信般的速度飞驰而来疯狂撞击他的肉身的时候,那是一种何等可怕的场面?
钱义根本无法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炼气境的修士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快速的施法速度,就算是他有符箓也不可能达到如此急速的境界,更何况,符箓是何等珍贵难得的东西,一个炼气境修士平常最多也只有一两张而已,又怎么可能如此频繁而骇人听闻般地使用着。
肉身之上,焦黑与冰冻的地方开始慢慢增多,胸口处,皮肉腐烂的地方越来越快,幽绿的肌肤下鲜血不受控制地在渗透出来,连带着连体内的气力仿佛都在缓缓流失。
凝元境修士在面对炼气境足以自傲乃至碾压的强韧肉身,赫然在这个时候,在突然降临的那一场疯狂可怕的术法狂潮下,正以一种缓慢却难以置信的坚决的方式,慢慢地开始崩溃了。
这世界已经疯掉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义在心底怒吼着,咆哮着,同时身子慢慢地开始发抖起来。
明明自己有着远超对方的道法实力,明明只要有一个机会让灵剑斩过去,就能将那人一剑斩死!可是这个机会,竟然在他一时大意失去先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无数的术法几乎是毫无间隙地疯狂涌来,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已经足以对他造成极大的威胁,他不得不操纵灵剑去拼命抵挡。
然而这一挡,这一次的防御,就再也停不下手了。
他只是玄剑门之下一个普通的弟子,修炼到了凝元境初阶,靠着本门雄厚的实力得到了一柄灵剑,相比起为数众多的散修和炼气境修士来说,钱义已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是在凝元境修士中,他的实力仍然还不算特别的强大。
但是在面对沈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变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心中忽然隐隐有些畏惧与害怕,前面那个青年冷峻肃杀充满恨意的目光,还有这漫天飞舞诡异之极的术法,都让他心里有些发虚。
这是他第一次,隐约体会到那些弱者在生死关头的痛苦恐惧,他甚至心底悄悄掠过一丝莫名的悔意,或许,这次是大意了吗?
他忽然大吼一声,催动灵剑再度挡开了一道夹杂在风雨中阴险的水箭,转身向着来路,大步奔逃而去。
风急雨欲狂,天地都仿佛正在狂笑呼喊,笑这人间蝼蚁,笑这世事无常。
好杀之人,往往更加怕死。
风雨中,沈石的脸庞看去已经有些苍白,呼吸也略显得有些急促,但是他的双手仍然稳定,依然在以那种令人窒息般的节奏挥舞着,施放出一个接一个的术法,以这世间几乎从未见过的如狂风暴雨般的术法之海,向钱义汹涌冲去。
“咚!”
一声低沉闷响,忽地从刚跑出两步的钱义脚下响起,那声音似有几分耳熟,钱义在电光火石间猛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声音。
岩刺术!
一道尖锐的石棱猛然从地面刺出,在风雨的掩护下和钱义已然慌乱的心境中,这一道本该绝对瞒不过也对凝元境修士造不成伤害的一阶土系法术,瞬间穿透了钱义的小腿。
皮肉崩裂鲜血横飞,钱义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下一刻,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突然一道尖锐的水箭从漆黑的阴影中,夹杂在无尽的风雨里,刺入了他的右眼。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叫声,从钱义的口中骤然爆发出来,超过了他忍耐极限的可怕痛苦,瞬间击溃了他的意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雨水,他只是下意识地拼命吼叫着,翻滚着,然后当他想到些什么的时候,只感觉到忽然又有一股灼热,扑面而来。
火球术!
炽热灼烧的火球熊熊燃烧,轰的一声,当面砸在了他的脸上!
凝元境修士原本强悍的肉身,在此刻仿佛终于已经到了极限,在这一刻,完全崩溃。
鼻折嘴裂,血肉模糊,钱义的脸已经化作了一团浆糊血肉般的怪脸,就连身子都被撞飞了起来,而在空中原本飞舞的那柄灵剑,也无力地掉落在地上,被肮脏的污水所淹没。
沈石仍然没有停手。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法术一个一个持续放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再放沉土术这样的控制术法,而是一个接一个的攻击法术。
火球术、水箭术、岩刺术、血毒术、腐烂术……
术法如雨点般落下,不停地砸在钱义的身上,将这个凝元境修士变成了一个活靶,这是一场令人惊骇而莫名胆寒的术法狂潮,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这般操纵过五行术法。
而在这疯狂的术法狂潮之下,被无数法术反复轰炸折磨了无数次的钱义,从头到脚,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被术法所击中。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视炼气境修士为废物蝼蚁的凝元境修士,就这样拼命地哀嚎着,呼喊着,求饶着,诅咒着,哭喊着,然后到了最终,他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身子也渐渐僵硬不动。
当最后一个火球术也落在钱义的身子上,只是将那具已经面目全非的肉身打得滚了一下的时候,沈石终于缓缓地,放下了双手。
他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似乎有些脱力,但是很快他还是站住了,此刻的他脸色惨白,像是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但在这依然肆虐的风雨之中,他仍是顽强地站住了身子,慢慢抬头,看向天空。
风大雨大,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森林中昏暗一片,只留下沙沙阴森的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对着这片森林,对着这片仿佛无尽的黑暗,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吼叫声:
“啊……”
声音回荡在这片森林里,回荡在这风雨之中,飘到了很远很远,却终究飘散在这空旷的人世间。
※※※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风雨才缓缓停歇,天际乌云散去,重新透下了些许光亮。
一个全身湿透的身影,慢慢地走回了林间那个地方,老白猴与石猪的尸体仍然还倒在潮湿的地上,而小黑猪也并没有离开,哪怕是那一场狂风暴雨中,它也依然守护在这两个妖族的身旁。
看到沈石走了回来,蜷缩依偎在已经冰冷的石猪身子旁的小黑猪,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对沈石轻轻哼哼叫了几声。
沈石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默然无语,轻轻用手摸了摸小黑猪的脑袋,小黑猪用头顶着他的手掌,轻轻磨蹭了两下。
沈石转过头,看着老白猴与石猪,看着就在昨天还和自己聊天说话如今却已成了两具冰冷尸骸的他们,慢慢地坐到地上。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再度昏暗的时候,他才如惊醒一般,身子颤抖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眼角似有几分湿润,但是咬着牙没有流泪,就在这片林间空地上,开始挖土。
入土为安,不止人族,妖族之中也有如此的古老风俗。
三年妖界,他不止有了这两个朋友,也还懂得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个土坑,挖的很大,因为躺在里面的不止一人。小黑猪在这个时候,也是异常的沉默,安静地趴在一旁,看看沈石,看看土坑,偶尔又会看看已经僵冷不动的石猪与老白猴,然后悄悄地低下了头。
当天色漆黑又到深夜的时候,借着天幕之上那点星光,沈石挖好了这个土坑,将老白猴与石猪的身子,一点一点拖入了其中。
他跪在坑洞边上,手上伤痕累累,看着在土坑里阴影中,已经模糊的那两张脸,黑暗如深沉的铁幕将自己与他们永远隔开。
他咬着牙,低着头,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咬着牙别过头去,颤抖着手开始往土坑中推下土壤。在他身旁,小黑猪忽然有些烦躁地跳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袖袍。
沈石的动作迟滞了一下,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轻声哽咽道:“他们死了,小黑,他们……死了。”
小黑猪茫然而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了嘴。
土壤一点一点从指缝间落下,掩盖住了那两具熟悉的身躯,仿佛也遮盖了他们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当终于填满这个坑洞的时候,当那微微贲起如坟包的土地展露在眼前的时候,沈石的身子颤抖着,茫然地背靠着坟包坐下。
他的眼角余光茫然转动,却看到不远处那个装着花雕的酒坛还倾倒在一旁某棵大树旁,沈石默默地伸手过去将那酒坛抱了过来,发现里面居然还残留了一小半的酒水。
浓烈而醇香的酒气,哪怕经过了这狂风暴雨的一夜,依然还是没有改变。
沈石抱着酒坛,忽然间像是失控了一般,大滴大滴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从脸上滑落下来。然后他猛然抬头,抱着酒坛凑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着,醇美而浓烈的酒水灌入了他的胸膛胃肠,仿佛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不久之前,那个老猴贪心而快活喝酒的时光。
酒入愁肠人已醉。
醉眼回首看孤坟。
背靠坟包,沈石的双手微微一松,那酒坛随之滚落,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却是再也没有酒水剩下。
沈石忽然笑了起来,那醉意之中,他仿佛笑得很是快活,却又像是莫名而深邃的痛楚,他笑着拍了拍身下的坟包,然后低声用仿佛只有他自己与坟中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道:
“好酒啊,老猴。”
——第一卷《醉花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