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腊月三十,除夕。
来大唐第二个春节,比第一年更坑,美好时光消耗在路上。腊月初七,告别武家人,拜访崔义玄。老崔殷勤接待,给贤婿讲为官之道,归纳起来共两点:谋定而后动;支持一方,打压一方,保持队伍不团结。
谋定而后动,不要轻易发言,言多必失;不要轻易决断,授人以柄。只提出问题,让部下出具解决办法,你来拍板决定。若完美解决问题,你是首功;若一塌糊涂,你能置身事外。
保持不团结是必须,如果部下团结,就会架空你。想方设法制造矛盾,制造不同阵营,制造彼此斗争。无论哪个阵营,都会找你主持公道,都会以你为主心骨。
都是经验之谈,貌似有些道理,武康铭记于心。告别崔义玄,一行四十三人,快马加鞭回婺州。途径汴州时,忽然心血来潮,率队进入浚仪县(河南省开封市开封县),按记忆找到后世家乡,开启寻祖之旅。
现实很残酷,当地没有姓武的。不死心拜访县令,翻找户籍文书,整个浚仪县,就没武姓人家。看来自己的老祖宗,是永徽后搬入开封的,不是原居民呀。
了却寻祖心愿,日夜兼程,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过年。大年三十除夕,来到越州山阴县(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县),参观镜湖流域。镜湖面积八百里,是鉴湖的前身,出过很多名人。
高高的湖面,距堤顶不到两丈,等三月湖水大涨,大规模鼠灾已成定局。届时,越州都督倒霉,褚遂良倒霉,越州百姓倒霉,婺州百姓可能倒霉,只有媚娘要笑出猪声。
怀着郁闷心情,离开镜湖前往会稽山,站山脚仰望。光秃秃耸入云端,与后世大相径庭,再次郁闷失望。
钱顺提马上前,小声汇报:“绕过这座山,是诸暨县地界。西南方行九十里,是诸暨县城;行二百里,是婺州城。现在申时两刻,再有两刻不到,夜幕降临。属下以为,赶夜路不安全,您看...”
没啥好看的,又得借宿农家,弟兄们乐意的很。大佬没有回复,依旧望山顶发呆,钱顺不禁腹诽。启程去长安,绕睦州走越州,回程时还绕睦州,是刻意避开呀。
他心知肚明,睦州坑杀战俘三千,成为大佬的心病。从那以后,再不踏足睦州,三千冤魂啊,每念及此头皮发麻。还是劝劝吧,硬着头皮开口:“那件事儿...您只是执行者,不必心怀愧疚。”
见到闭嘴手势,讪讪闭上嘴,接到大佬指示,调转马头发号施令:“天黑之前赶不到县城,到下个村庄,各找农家借宿。身上的钱够吗?不够找我要。还是老规矩,不强行借宿,给够借宿、伙食费。”
众人整齐应诺,脸色兴奋异常,马队再次狂奔。走出三十多里,终于见到人烟,百十户大村落。临近春节年味浓,村庄张灯结彩,袅袅炊烟升起,孩童欢快嬉戏。
钱顺一声吆喝,众人各自散开,寻找借宿人家。一路都是这样,连吃带睡四十文,比县城客栈都贵。等队伍散开,武康接手半吊钱,挂在左手腕儿。示意钱顺离开,驭马慢行,左顾右盼,找借宿人家。
路过篱笆院,惊扰看门狗,田园犬狂吠。前爪扒拉泥土,蓄势待发的模样,要不是被拴着,肯定冲出柴扉咬人。武康呵呵两声,既然你这么热情,就借宿你家吧。
翻身下马牵缰绳,来到柴扉前,睁大眼瞪狗眼。田园犬很快怂了,突然向侧方扑去,狗嘴死死咬个东西。竟然是只老鼠,足有脚掌大小,这不狗拿耗子嘛。
田园犬吐出死耗子,继续左扑右蹿。短短三分钟,咬死八只老鼠,成功捍卫狗盆里,那半块发霉的炊饼。武康笑意僵硬,心情越发沉重,真是鼠胆包天,鼠狗争食。诸暨县已经鼠灾,与之接壤的义乌县,现在什么情况?
木门吱呀声打断思绪,堂屋门站俩母女。女娃五六岁,穿单薄布衣,小脸冻的红扑扑;妇人三十左右,穿粗布麻衣,警惕望向这边。看到斗骢骏马,略微放心,牵着女娃过来。
看清紫色长袍,紧张彻底消失。几天前去越州办年货,越州大都督衣袍,和眼前男人分毫不差。再看他风餐露宿模样,大概明白意图,脸上沁出浅浅红晕。
武康把半吊钱挂柴扉,抱拳行礼道:“在下婺州金华人士,着急回家过年,错过住店时间,想借宿一晚。这是铜钱五百文,是借宿费和伙食费,望娘子成全。”
纠结半分钟,妇人轻点头,解柴扉麻绳,迎武康进来。提着四斤铜钱,左右看看无人,急匆匆跑进堂屋。片刻响起翻箱倒柜,应该是藏钱,半贯不是小数目,够她们花销一年了。
牵斗骢马走进牛棚,拴缰绳在牛槽后,取墙边干草喂马。手忽然停住,听窸窸窣窣,猛的蹲下推草堆,刹那目瞪口呆。受惊的老鼠群,足有几百只,黑压压冲出篱笆墙,消失蒙蒙雾气里。
我的天,现在都这么猖狂,等三月镜湖涨,绝对翻天啊。瞬间打定主意,回到婺州就开会,召集全体同僚,把预防鼠灾提上议程。其他州不管,不能让越州鼠患,祸极婺州境内。
喂完马离开牛棚,妇人提着水桶,吃力往灶台走。快步过去帮忙,把水倒进锅里,再去水缸舀一桶,放在灶台上。妇人拿干草塞灶膛,用火石、火镰打火,啪啪的很费劲。
武康吹燃火折子,递到她手里,转身回堂屋,点燃桌上蜡烛。打量房间摆设,整个家徒四壁,家具稀少且破旧。正北方供桌,供着财神、观音泥像,前边半碗香灰。
都穷成这样了,拜他们啥用,浪费清香钱。吐槽几句,推开东屋门,是个储物间,放干材和坛罐。发现米缸有意思,缸口的圆木盖上,压十几块青砖。拿掉砖放下木盖,见半缸灰白大米。
此刻又听窸窣声,登时偏过头,与鼠眼对视。巴掌大老鼠,拖着长长尾巴,沿墙脚慢慢靠近。来到米缸旁,蹭蹭爬上缸檐,稳住身形往缸里跳。
这是无视我啊,很嚣张啊兄弟,武康气乐了,探身哈腰伸手,拎出来拿到脸前。手心越攥越近,手背青筋崩出,老鼠剧烈挣扎。不到半分钟,眼直腿蹬一命呜呼。甩手摔在地上,不屑撇两眼,敢看不起我?
然而窸窣再起,五只老鼠结队,奔着米缸冲锋。武康气乐了,横刀登时出鞘,刀光道道闪过,老鼠身首异处。干材堆忽然晃动,又蹿出几十只,目标还是米缸。
成精了你们,赶紧还刀入鞘,拿盖子扣缸口,大喝一声“滚”。还真有效果,鼠辈落荒而逃,全部钻入柴堆。门口响起嗤笑,妇人端着大碗,眼角掩不住笑意:“这些扁毛畜生,都不通人性,贵客别和它们计较。”
这就尴尬了,不禁老脸一红,掀开米缸盖。妇人双手执碗,头插进缸口舀米,伸出双手扒,扒出个雨布包裹。把米碗递给武康,小心翼翼开包,露出青黑色物件,像晒干的青花蛇。
拿一只放碗里,其余包起来,重新埋进米里。见武康疑惑,接过碗解释:“这是越州特产青花蛇,每条卖五文,晒干卖七文。可以熬汤喝,能清热祛风,还能滋补壮...”
话语戛然而止,妇人羞红脸,转身逃离东屋。有些莫名其妙,懒得用心去想,把米缸盖好,重新压上青砖。刚回到堂屋,听外面有妇人嚷嚷,嗓门破锣似的:“芳娘子,我家有贵客借宿,借我两个碗呗,给你两文钱。”
芳娘没回话,破锣音再响:“你家也来贵客了?那太好了!好好招待,可别怠慢了。哦对了,你家只有一张床,我家有多余的,借你一晚吧...你给我十文。”
商业鬼才这是,武康觉的有意思,停住脚步倾听。芳娘继续沉默,小娘子貌似讨厌破锣,跑出门槛大喊:“俺家床大的很,能睡下三人,不用你家的,才不给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