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人离深吸一口气,道:
“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大皇子善享乐,二皇子资质平平性子冲动,三皇子坊间人称贤王、有大才,四皇子于政事不关心、善于积财,六皇子年岁还小、不在讨论之列。
前四位皇子行止始终如一,唯有五皇子,变数最大。”
他往萧定晔面上投去一眼:“本官说的可对?”
萧定晔嘴角噙着一丝儿笑意:“大人请继续。”
殷人离续道:
“前十八年,五皇子皆以纨绔无状之相示人。直到三年前的一场宫变,原本在政事上毫无建树之人,忽然异军突起,清除了宫变叛党,从此成为兵部将帅。”
他望一眼萧定晔,续道:
“以上消息坊间皆知,乃至邸报中也常常提起。从今年三月起,各处再无五皇子的消息。
原本本官未想通此件事,这几日家中两位孩儿闹腾,却令本官有了灵感。
家中小女自幼顽劣,不善女红。她阿娘若让她绣两件帕子,她定然要闹翻。然而这两日,她却乖乖在房中绣巾帕。本该她继续闹腾,为何她却服了软?
自然是因为她做了她阿娘不喜之事,被禁了足,罚了活计。她出不了房,又唯恐她阿娘再罚她,也就闹腾不得。”
他说到家人,面上流出浅浅温情,话音一转,又道:
“大晏从去岁开始周边不太平,本官常常接到邸报,其中常常提到五皇子如何调兵遣将。只从今年三月起,邸报上却再无五皇子之名。
试问,原本正是各处出兵之时,五皇子本该大出风头,何以忽然没了消息?便是出了纰漏被皇上收回兵权,邸报上也该有显现。
联想到自家女儿之事,本官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三月开始,五皇子失了踪迹,其人不在军中,自然没了功劳。”
他抬眼望向萧定晔:“公子可觉着本官说的有理?”
萧定晔淡笑道:“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许多漏洞。”
殷人离续道:“今年四月,江宁收到衢州传来的缉令,随同缉令而来的,还有四副画像。画像同本人原本就有差异,画上一位男子在本官看来,只是略略有些眼熟,可再与公子一比较,便知近八成是公子。
凑巧的很,这缉令发出的时间与五皇子消失的时间十分吻合,皆是今年三月。”
萧定晔轻笑道:“确然很凑巧。”
殷人离又道:
“前几日本官妻妹遇见公子,瞬间以为公子身份尊贵。及至本官见了公子真人,果然与朝中一人有些相像。然而后来瞧见公子之妻时,本官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公子夫人如若是贵人之妻,一定是出自簪樱之家,锦衣玉食,怎会手脚粗糙?
捉了公子那夜,贵夫人被押来牢中见公子时,你曾极小声极短促的称呼了她一声‘阿狸’。
本官原本并未注意此事,及至昨夜于书房中翻找宗卷,掉出来一份三年前的诏书。
那诏书是为了嘉奖一位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的宫女,由皇上亲自拟定,并昭告天下。
诏书上有几句话为‘……胡猫儿有功于社稷,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若本官未记错,重晔宫便是五皇子所居宫殿。
本官岳母家中养了一只狸猫,十分顽劣。昨儿半夜岳母身体有恙,本官携妻前去相探,还被那小狸猫挠了一爪子。所幸冬日衣衫厚重,并未留下爪印。
本官此时终于想通,胡猫儿,猫儿,狸猫。原来公子口中的‘阿狸’,竟然是闺名‘胡猫儿’的四品女官。所谓才子佳人,皇子不顾身份有别,痴恋上宫女之事,史料中多有记载,并不是新鲜事。”
他对着萧定晔双手扌包拳,揖了一揖,正色道:“五殿下,下官所言,可都对?”
萧定晔眉间显出几分凝重,盯着他半晌,方道:“以上种种皆为你的推测,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可推断一事,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殷大人平日断案,也是如此仓促?”
殷人离到现下,确然还无法完全确定萧定晔的身份。
他自小长在世家,及至成年后又掌管着宫中暗卫,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黑料,见多了太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
这世间事,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
若有人真心冒充五皇子,行事手段到了极致,只靠这短短几日,他确然无法分辨出真假。
他忖了忖,只得开始冒险。
“下官于二十二年前之所以离开京城,迁至江宁,除了因为下官夫人出自江宁、眷恋故土之外,还因下官看尽了官场荒唐事,不愿牵扯太多。
殿下几次暗示过泰王,是想知道下官是否与泰王暗中来往。”
他长吸一口气,道:“下官未曾。下官除了买卖之事上曾与四皇子见过几回,再未结交过任何皇子。”
萧定晔听闻,心底里开始踌躇。
殷人离的话能不能信。
若信对了,皆大欢喜。即便殷人离不会倒向他,也绝不会成为他三哥的助力。
可若信错了……
他想起刚进江宁时满城的巡街衙役,想起殷人离对待夫人、儿女的温情,想起他关心岳母的孝顺……
他心下还在犹疑不定,殷人离终于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下官亲戚皆在京城,其中有一家,三年多前曾认过一位义女……”
萧定晔倏地定定望向他。
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收到请柬时,离观礼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然而并不耽搁下官了解详情。下官唤那家的老夫人为姨母。那家人,姓戴。”
戴家,戴大人当年乃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如今已入了三省,成为尚书省尚书令,官至正一品。
猫儿曾相认了两家干亲,其中一家,便是戴家。
萧定晔脑中飞转,无论如何想不起戴家的姻亲关系。
他当年为猫儿敲定娘家,都是掐尖,只看正枝最强势力,旁支都极少关注,更遑论姻亲。
及至后来他大力扶植戴家,也是从正枝开始。
他发出最后的反问:“按殷大人所言,在下乃当今五皇子。大人前几日所提及朝廷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看?难道当今皇上会诓骗世人?皇上谎称皇子已亡又有何益处?”
殷人离正色道:
“上个月,宫里确然快马传书,送来皇上诏书,言殿下于五个月之前遇刺身亡。
此诏书一未公诸于天下,二未传向所有州府,只向部分州府发出此书。下官这几日派人去查,最近三处州府都不知此诏书之事,实在蹊跷的很。”
他望着萧定晔的神色,一字一字道:“下官现下大胆推测,皇上是在向部分官员暗示,五皇子有难。”
萧定晔一瞬间动容。
十个月,已经足足有十个月,他和亲人相隔万里。
现下连父皇都已经怀疑他有难,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搜寻营救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旧部传信,指望有官员能明白一位老父亲的护子之心。
可见,他三哥已经忍不住开始放弃伪装。
可见,他父皇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他重重一拳打在栏杆上,但听咔嚓一声,被订牢的栅栏摇摇晃晃,随时要断开。
殷人离长吁一口气,上前开了牢房门:“殿下请,我们书房长谈。”
待萧定晔迈出监牢,殷人离上前拍开殷小曼的穴道,将将要给他做出一个人心险恶、切莫轻信的暗示,殷小曼已兴奋难耐的低呼:
“天哪,我拜了位皇子当师父!阿爹,五殿下是我师父,我是五殿下唯一的徒弟!阿爹,你踢我一脚,我试试疼不疼。阿爹……”
殷人离此时觉着,皇帝管教娃儿的方式是对的。
就应该大板子拍他,要一板子拍晕了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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