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辞别众人,贺路千却没有走向应京繁华,而是沿着来时的道路,原路返回应京渡口。藏在纸伞中的李凤瑶惊讶不解,待远离袈裟佛僧千余米,她便迫不及待追问:“咦,你不是说要来应京确定一件事吗?”
贺路千脸庞浮现莫名的微笑:“不必确认了。”
李凤瑶哦了一声,又问:“我的状纸呢?”
贺路千摇头:“也不必上递了。嗯,你不介意吧?”
李凤瑶当然不介意,她早就绝望放弃了青天大老爷为她主持公道的幻想。
但贺路千为什么突然变卦?
贺路千突然另起话题说:“你知道律法的本质是什么吗?”
李凤瑶啊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贺路千显然不是再问李凤瑶,他轻声自言自语嘀咕起来:“法律其实一点儿都不神圣,它只是统治阶层的意志体现,它只是统治阶层统治国家的工具。”
“我们遵纪守法做良民的本质,真相也是乖乖遵守统治阶层立下的各种规矩。统治阶层立下的规矩,自然总是有利于统治阶层的,只要我们遵纪守法,只要我们乖乖做良民,统治阶层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它想要的利益。”
“瞧,依法治国的本质就这样简单。”
“可是,依法治国为何这样难呢?因为人心贪婪,欲壑难平,得陇复望蜀,拿了八成利益之后尤想拿九成、十成,最终把温顺的良民逼到死亡边缘。”
“为了攫取更多利益,他们不惜毁掉自己立下的规矩,毁掉自己统治这个国家的工具。”
“延州和原州的流民叛乱,我不必亲自过去,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平民老百姓谁不怕死,但凡勉强吃的饱、穿的暖,谁会舍得冒着杀头风险造反?定是当地的门阀江湖、乡绅地主乃至官府,贪婪到连自己立下的规矩都不愿意遵守,天灾加人祸,最终逼得一群平民百姓再无丁点儿活命希望,逼得一群平民百姓被迫看淡死亡恐惧。”
“我此前说,县令不行就上诉郡太守,郡太守不行就上诉州刺史,州刺史不行就上诉皇帝。其实啊,我的真心从未妄想谁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只是想试试他们贪婪到何种程度,只是想试试炐朝的统治阶层是否还在乎自己立下的规矩。”
“如果炐朝朝廷还在乎,或者说统治阶层还有维护秩序的基本理智,我就继续乖乖做我的顺民。”
“而若炐朝立下的规矩已经彻底成为废纸,连统治阶层的集体意志都不愿意维护,这样的国法,这样的皇帝,真真切切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到了那时候,我这样的良民,再畏惧社会剧变,也只能被迫求生了。”
李凤瑶有些语句听懂了,有些语句似懂非懂,有些语句根本不晓得贺路千在说什么。整体合起来,李凤瑶更是一头雾水,仿佛在听枯燥的天书。
李凤瑶听都没听懂,怎么回答?
贺路千却不在乎李凤瑶有没有听懂。
以上唠叨,本就是贺路千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贺路千停止了自言自语,思维却继续发散。
鲁迅说历史只有两个时代,一是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二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
贺路千生在沿海某县城,因为父母幸运搭上国家经济崛起的快车道,家庭条件还算可以。
在学校里,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学生;在公司里,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员工;在社会上,贺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坏的乖百姓。工作的时候努力工作,闲的时候,爬高山、下深海,在国内外知名或非知名景点匆匆忙忙旅游,尽量享受人生仅有的乐趣,恰是一位让人又羡慕却又鄙视的伪中产。
可或许自幼读书太多,贺路千其实清醒明白自己的本质。
努力工作,享受生活,遵纪守法,不过是贺路千维持基本人际交往喊出的虚伪口号。
或者说,自己给自己套了一层外罩,自己给自己弄了一个人设。
贺路千内心深处,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一名奴隶。
一位满足坐稳奴隶时代的奴隶,一位甘心活在盛世的奴隶。
这没有什么不好。
盛世的奴隶,总比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强。
那时候,贺路千不想改变,也不愿意去改变。
因为贺路千熟读历朝历史,深深明白改变的代价有多沉重,深深明白跨越阶层壁垒有多难。
贺路千不想活的太累。
所以,贺路千习惯性地遵纪守法,习惯性地做顺民、良民,渴望统治阶层守住自己立下的规矩。
只要基本规矩还在,只要基本法律还在,姑且这样活一日是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