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方一脚刹车,拖拉机的车头刹住了,车斗子却继续往前冲,发出咣地一声巨响,陈金昌站在车斗子上,一把没扶稳,差点儿一个跟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地去抓车栏杆,可惜,手指刚摸到车栏杆,坐在车斗里林廷辉却扑了过来,撞得他一个趔趄,手抓了个空,脑袋重重地撞上去,一阵剧疼,脑袋嗡地一声,有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额角淌下来,陈金昌用手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叫唤着:“哎哟娘唻,磕死我了……”
林廷辉自己给摔得头晕脑胀的,还忙乎乎地爬起来,过来查看陈金昌的伤势,扒拉开陈金昌的手看了看,还是建议:“咱们卫生室也就能包一包,你这口子不小,还是去公社卫生院缝一下,打个破伤风吧……”
陈金昌捂着头闭着眼,脸色难看,却仍旧坚持道:“这都乱成一团了,哪里顾得上去公社……先回家,先回家!”
一边说着,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开了。头磕破了是遭罪,可在这种非常时期,头上磕个口子,顶着一脑门子血,是不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示敌以弱!还有,还有,那个‘苦肉计’!
陈金昌坚持不肯去卫生院,连卫生室都不肯去,林廷辉想着用医药箱里的酒精棉球给他擦擦伤口,也不肯,还让陈东方把拖拉机停在大队部,然后,背着他回家。
这么一番折腾,爷俩没走多远,陈家老大陈向阳就一路跑过来,看着老爹趴在兄弟后背上,额头上鲜血淋漓着,他喊爹也没有反应,一阵悲由心来,竟当场落下泪来。
“老二,爹是咋地了?是不是让人打的?你说,是谁打的咱爹?是不是李家?”陈向阳抹着眼睛,一叠连声地质问。
陈东方怕大哥再莽撞地冲去李家,连忙道:“不是李家……”
陈向阳根本不信,梗着脖子道:“你不用替她家掩护!她们家都那样骂咱娘了,又打了咱爹,你还向着他们,还替他们说话……”
“住嘴!”陈金昌听不下去了,喝住大儿子,然后,拍着老二的肩膀,气弱声低道:“回家,回家!”
老爹发了话,陈向阳就不敢不听,跟在旁边,用手扶着身子使不上力的陈金昌,爷三个互相扶持着回了家,还没到大门呢,王秋萍就迎了出来,一看这副模样,顿时嚎哭起来:“哎唷娘嘞,这是咋地了呀,当家的,你可不能有事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地,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没法活啊……”
陈金昌头撞在拖拉机的铁栏杆上,撞的头破血流,伤口是真的疼,脑浆子都好像摔混沌了,突突突地跳着疼。
被老娘们这么一阵嚎啕,他的头疼的更像炸开了一样,头疼成这样,也没法大声说话,只能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快点儿回家。
这么一路走过来,就有不少人跟了过来,又有王秋萍这一顿嚎啕,招了更多的人来围观、打听、看热闹。
陈金昌躺在炕上,头上的伤口也不让人碰,只说头疼、头晕、恶心,眼睛都不睁不开的,只说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让俩儿子出去把跟上来的社员们客客气气送出门。
陈东方意思意思,就扭身进了屋……想起李家大哥看他的那种陌生的压抑着怒气的眼神,陈东方就觉得捣心窝子,连呼吸都困难。
红岩考了大学,他也知道自己没了希望,但是,对李家和红岩没有半点儿不满。是人谁不想往好日子奔啊,人家姑娘爱读书、学习好,能考上大学是人自己本事,又没偷又没抢,又没祸害别人,有啥不好的?为什么村里好些人和娘说起来,都是一脸鄙夷?竟说酸话,甚至说些很难听的话,还不是因为自己做不到,见不得人家好,羡慕嫉妒恨呗!
陈东方也酸过,但更多的是佩服、羡慕,还有真心替红岩高兴。以后她能进城过好日子,比他自己进城都高兴。
他不想看见自己老娘,听她把红岩说的那么不堪,他怕自己忍不住,和老娘发生冲突。
陈向阳关了大门回来,进屋就见陈金昌已经坐了起来,脑袋上裹着毛巾,背靠在山墙上,闭着眼睛脸色难看。
“爹,你咋起来了?”陈向阳很孝顺,立刻想着上前扶老爹重新躺下。
陈金昌却摆摆手止住大儿子的动作,让他就在炕沿上坐,然后直白问道:“你是听谁说老李家要打人?”
陈向阳意外地眨眨眼,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老娘王秋萍。
“你娘说的?”陈金昌脑子轰轰响,伤口也一跳一跳疼的厉害,没有耐心慢慢询问。
“啊,不,我没……”王秋萍脱口就想替自己辩解,可抬眼却看见大儿子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满眼受伤,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王秋萍做人行事是不着调,可对两个儿子的心是不假的,正因为着急儿子的婚事,才做错了事……
她不敢面对大儿子的目光,咬着嘴垂下了头。
陈金昌头破了,头疼,可脑子没摔糊涂。他将母子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头靠在墙上,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个媳妇儿干活不偷懒,也能吃苦耐劳,对他和俩儿子都没得说,有一口吃的,也留给他们爷仨……但就是脑子不够用,还耳朵根子软,被人一挑唆就糊涂了。
他其实很清楚,去李家提亲的事,指定是有人挑唆了王秋萍。王秋萍没脑子,可他不能没脑子,这件事的后果,只有他替妻子担待起来,而且,无可推卸。妻子做出这种事,还是自己管的不够,明明知道妻子的毛病,也没有提前打好预防针,以至于,老哥哥气病,两家子的交情……唉,只希望以后两家不要结下仇怨,至于几十年的交情,他是没脸提啦!
陈向阳看着老爹这个样儿,感觉比骂他打他还难受,他犹犹豫豫地叫一声:“爹……”
陈金昌仰着头闭着眼没有吱声,就在陈向阳手足无措差点儿急哭的时候,陈金昌终于开了口,吩咐:“去队里借辆排子车来。”
陈向阳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老爹突然要排子车干啥,可眼下老爹的脸色太难看,吩咐完就闭紧了嘴巴,显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敢多问,闷头闷脑地出门借车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老两口,王秋萍看着炕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的当家的,莫名地心虚。她犹犹豫豫地起身,声音低低的道:“我去做晌饭……”
她先是打发王月娥去说亲,后来又亲自上阵冲到南渠骂了一场,回来满脑子也不知是恐慌还是兴奋,让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的,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做饭。
大儿子上工回来,就被她拉着说了一通,说李家小闺女如何如何勾引东方,上门提亲居然还拿架子推三阻四如何如何的……还说,小李家村都是本家本姓,本就抱团,不听大队里的指挥,这一两年,更是越来越嚣张跋扈,不把大队长和大队干部放在眼里……
这么一通说,才让陈向阳先入为主,一听说老爹受伤,又是从小李家方向过来,就下意识地把罪名扣到了李家的头上。
陈金昌闭着眼睛,连眼皮儿都没抬,更没有出声理会,王秋萍本来也只是打个招呼,并不是请示,但陈金昌这副模样,却让她莫名觉得心虚的厉害,竟生出些怯意,不敢自作主张去做饭,站在炕沿前,进退不得。
陈金昌这会儿实在不想看见她,更不想她站在跟前……他不得已开口:“你去做饭吧,顺便喊老二过来。”
当家的又跟她说话了,王秋萍心里一松,连忙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东方,你爹喊你。”
陈东方歪在炕梢,面朝里蒙头躺着呢,听到王秋萍在窗外喊他,也没应声,却还是翻身起来,趿拉了鞋往老爹屋里来。
听着儿子走进来,陈金昌缓缓睁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儿子一眼,陈金昌暗暗叹口气,道:“遇上事儿就说事儿,别撅着,撅着没用!”
陈东方看老爹头包着,脸色也很难看,却不得不操持家里这些烦难事,还得给老娘收尾、打扫垃圾,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惭愧,连忙答应着:“爹,我知道了,不会了。”
“嗯。”陈金昌对小儿子这点比较满意,这小子脑子活泛,不爱钻牛角尖,不像老大,脑子愚笨,转的慢,特别爱认死理儿、钻牛角尖。
“你出去转转,最好去小李家,跟你们那些伙伴儿同学打听打听,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问清了事情的过程,他才好应对。要不然,稀里糊涂出手,解不了矛盾,又结了新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