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洵静静看着她,平日里顾宝笙虽然也会笑,可是那样疏离淡漠的笑容永远像冬末春初的风,含着冰凉的冷意。
此时她的笑容却是格外真切,恰如和风拂心让人熨帖。
顾宝笙见他个子高高的都快把门口暖洋洋的日光挡了一半,不等楚洵说他前来所谓何事,便让丫头们到门口候着,自己亲自沏了一杯茶给他。
“楚大人请坐。”顾宝笙坐在右边椅子,将左边的空位指给楚洵。
楚洵并未推辞,坐在她身旁低头一看,也是一个梅子青汝窑瓷杯盛着的茶。
桌上的紫砂茶叶罐子上还描金写了两行字,“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
恰是今日顾明远从库房寻出来的贡茶——蒙顶黄芽。
只是茶汤黄中透亮,一股清新甜香飘散在屋里,沁人心脾,比顾明远那儿的茶香了十倍不止。
“是新取的茶杯,并无人用过的。”顾宝笙见他只看着茶杯不动作,便出声解释了一番。
楚洵这才优雅的拾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甜香甘醇而回味无穷,他难得说了一句“不错”。
顾宝笙不知道楚洵嘴里“不错”二字的难得,只是心道了一句,毛病!
哥哥顾延琛在军营出生入死,从不会像楚洵那样金贵娇气。
这人出门儿连别人的干净杯子也要嫌弃不说,连精通茶艺的她泡的茶,也只有一句“不错”的话。
要是哥哥,一定宝贝这茶水极了,哪里像他?
楚洵一边品茶,一边淡淡看着顾宝笙。
茶水甘甜醇厚,有松枝的清香,也有梅花的甜香,品得出是去岁冬日从松枝梅花上取下的雪花儿,又用花瓮盛了埋在地下的。
一个长在村野,无人教导的少女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泡出这样的好茶,楚洵不由又开始怀疑起她是西戎的探子来。
但看她的神色有些怅惘,且方才看着自己的时候,好像还透过他在想着什么人,在比较着什么,楚洵便有些不大高兴。
轻敲了三下桌子,提醒她道:“顾三姑娘,你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所以,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想着别的男人,免得回家老头子骂他不中用,又生出许多事,想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招数来。
比如,每天来看顾宝笙,给她送衣服,送吃的,送胭脂……
顾宝笙没听见楚洵说什么,只是被敲桌子的声音惊的回了神。
她忙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见楚洵神色颇为认真,眸底温润明亮的光似乎让自己心底的想法无所遁形。
她不由想起哥哥顾延琛对楚洵的夸赞来,说他多智近妖,说他耳目通天。
既然锦衣卫的情报网如此厉害,那么,是否能找到掉下悬崖的哥哥呢?哪怕是一具尸体,也要他入土为安啊!
照余若水当时的说法,哥哥是从缥缈崖那儿跳下身死的,若是有幸被树枝拦住或是底下有并不湍急的河水,的确很有可能捡回性命。
想到自己好歹跟楚洵有了几次交易,顾宝笙便主动开口道:“楚大人,宝笙能否请您帮忙找一个人?”
话落,她又补充道:“作为交换,宝笙可以帮助大人尽快让中山王和孟行舟落网。”
至少她的局已经是布了一半了。
楚洵听了,咯噔一声把茶杯放在桌上,脸上有淡淡的凉意。
屋子里登时像有一道春日里从刚融化的湖水边上陡然吹进来的凉风,直让人冷得打哆嗦。
“顾三姑娘,”楚洵凉凉道:“锦衣卫是为朝廷办事的,为你一个外人做事,你觉得合适吗?”
顾宝笙噎了一下,刚才让他帮忙贴画像,都是用的锦衣卫的人,之前交易时也是锦衣卫的人帮忙,楚洵明明很爽快啊。
怎么一会儿不见,说到再帮忙的时候,楚洵就冷淡成这样了?而且,她也说了会拿同等利益的东西来换的呀!
顾宝笙笑回道:“既然大人不方便,那宝笙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大人就当宝笙没有说过这句话吧。”
她一向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旁人几乎根本看不出她的笑和话语同之前有所不同。
但楚洵何等聪明,又是存心想套她话,细看着她的,哪里不知道这个小丫头现在心里失落极了,对自己应该也是不满到了极点。
顾宝笙从小背井离乡,能让她找的人,一定是在丰城认识的人。
而且就他仔细观察,细究神情,顾宝笙让他找的,十成十是一个男子。
那样高傲的少女求他找一个男子,不是情郎还能是什么?或许还有什么救命之恩,海誓山盟在。
未婚妻求他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找她的心上人?楚洵觉得,他很有必要提醒他家老头子,假戏真做的事情真的不必了。
他没有闲到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子戴的份儿上。
楚洵淡淡“嗯”了一声,心里又道,最好在顾宝笙及笄前赶紧让她喜欢上别人,再把她嫁个靠谱护得住的人,如此他也算给老头子一个交代,功德圆满了。
当然,楚洵尚且不知,他今日做出的决定到底为自己埋下了多大的祸根。
此时,他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老神在在坐在一边儿喝茶,示意凛二带着一众人,端了一排托盘站在堂屋里。
凛二跟凛一弟兄俩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凛二更活泼讨喜些,笑呵呵的样子像个招财童子。
他张嘴就道:“小夫人,这是世子殿下为您赴宴准备的衣裳首饰!”
楚洵淡淡扫了他一眼,凛二摸了摸后脑勺,大人好冷,好凶,他要回家找哥哥!
顾宝笙听到“小夫人”三个字,愣了一愣才道:“你还是叫我顾三姑娘吧。”
凛二很为难,“等属下回去问过王爷再说吧。”
顾宝笙摇头,也并未强求,只是在低头看到一托盘的首饰衣裳时,还是忍不住咋舌。
镇国公府家底殷实,但就算赴宴,也不会到锦华楼买这么高一摞的衣裳。
锦华楼的衣裳一件价值千金,十件价值万金,楚洵带的这些衣裳,顾宝笙扫了眼托盘的个数,看了眼衣裳的高度。
这约莫,得有一百来件了吧?
广平王府,果然是……财大气粗。
凛二还在解释道:“王爷说了,您住的这地儿地方小,怕装不下东西,所以只让世子殿下带了这么一点儿来。
王爷还说了,等日后您嫁给世子殿下了,以后王府都交给您做主,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就是世子殿下吃糠咽菜,也得让您山珍海味把身子养好了。”然后再给他生个大胖孙子。
当然,最后一句,在楚洵如寒冰的目光中默默被凛二咽了下去。
顾宝笙看了满屋子的托盘,心道,还好她这地方小,不然广平王今天恐怕要拿衣裳首饰塞满她整个院子了。
“别理他。”楚洵淡淡开口道:“三日后,宫中设宴,褒奖孟行舟治水有功,你随意来就是。”
顾宝笙明白了,广平王是想在宫中把自己世子未婚妻的身份公之于众,想让楚洵替自己保驾护航得顺理成章,再让景仁帝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就算景仁帝真的要下手,也会顾虑许多。
而等她及笄成人,景仁帝已经年迈体衰,皇子夺位,大限将至,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遑论布局杀她。
届时,或许景仁帝来不及杀她,他自己反倒会先驾崩了。
想到为她考虑得事事周到的广平王,顾宝笙又不由想到,既然广平王如此为她考虑周到,那当初……
楚洵似是看出了她的怀疑,淡淡道了一句:“你远离京城是父王的意思。”
如此,她才能远离纷争,平安长大。
“大人可否安排一下,”顾宝笙恳切道:“宝笙想在宫宴后,亲自去拜见一下王爷。”
她心中有许多谜团想问,而且,楚洵不帮她找哥哥,她也总要另寻法子,最好求得广平王相助,那便更稳当了。
楚洵嘴角含了一丝冰冷的讽意,“他没空。”
空的时间都去逗鸟听戏打马吊,或是骂他不中用,催他得快些追她做小媳妇儿,哪里有空给她找情郎?
顾宝笙看出他的敷衍讽刺,也收了话,不再求他。
忖度一番,心道,大约是这位世子殿下嫌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平白无故被人占了,而他自己心里有人,替心里那位姑娘不值得吧?
不然,如何会连自己见一面广平王都要拒绝?
泰半是怕广平王真的看中自己这个假儿媳,不肯接纳他的意中人吧。
反正,当时林青晚最初欺骗她哥哥,要赖着她哥哥见父亲和母亲时,哥哥就是如此不愿意的,连这冷淡的讽刺都如出一辙。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道:“孟行舟可有到顺天府为他堂弟和二叔求情?”
孟行舟那个人,最爱重自己的名声,不可能任由自己的二叔和堂弟在牢狱里待着,给自己的名声抹黑的。
“没有。”楚洵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道:“孟家人坑蒙拐骗十多年,在南齐各州县府骗财上达十数万两银子。顺天府尹不肯放。”
“十数万两银子?”顾宝笙有些讶异。
骗了这么多银子,若是从十多年前起,置办一些田产房产,买几间铺子,于孟老太太一个乡下妇人来说,丰衣足食,年年有余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
楚洵不等她问,便惜墨如金回道:“赌。”
孟老太太的儿子孟启恩好赌成性,一夜就能散去他们一年赚的银子,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顾宝笙笑了笑,“那就请大人一定要尽快让他们从牢里出来。”
“三日后,他们自会出来。”
不多也不少,饿上三天,孟老太太求救无门,自然会到顾府找孟行舟。
以那位老太太撒泼的性子,三天之内让全京城的百姓,甚至宫里的景仁帝和元戎太后等人知道此事,一定很容易。
届时,不管是孟行舟想在牢房里杀人,或是等他们出来后再下杀手,都会被人死盯着,根本不用再浪费锦衣卫的人手了。
顾宝笙点头微笑,和她想的一样,关三天,不多也不少。
两人并未商量,却有同样的想法,竟有些“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
不过顾宝笙立马就把这句诗从脑子里抛开了,她和楚洵,大约只能算在谋事上言谈投机而已。
这样喜怒莫辨,脾气古怪的男子,也不知日后的妻子得每天哄他哄成什么样,毕竟他总是那样,喜欢生气,又不爱理人的,难相处得很。
顾宝笙心里暗自同情了楚洵日后的妻子一番,却见楚洵淡淡瞥她一眼,平静无波吐了一句:“不要在心里说人坏话。”
这都能看得出来?
“你嘴角撇了一下,还冲我的方向很嫌弃的瞥了一眼。尽管你头低得足够低,一般人都看不到。”
楚洵顿了一下,补了一句,“但我眼神好,还是看到了。”
好吧,看到就看到了吧。
顾宝笙也坦荡的抬起头来,并没有无谓的挣扎,试图去解释什么。
只是平静的阐述道:“宝笙只是觉得大人有时候有些不近人情。”还不讲理,不帮她找人。
咯噔一下,楚洵手里的茶杯放下来,他更不讲理了,“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你小孩子不要多嘴!”
凛二低头装死,他绝对不能出卖大人,告诉小夫人,锦衣卫的规矩就是大人的规矩!
顾宝笙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里不知道楚洵在锦衣卫中是何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句话能定人生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从来是我行我素,哪里会听别人条条框框的规矩?
“是,大人说的对。”顾宝笙笑得温柔无害,一字一句道:“宝笙此番受教了。”
原来他不止有不讲理的时候,还有这么更不讲理的时候,还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楚洵抿了最后一口茶,淡淡“嗯”了一声,让人收了桌上他用过的茶杯,直接起身拂了拂长袍,就此走人。
连“告辞”两个字都吝啬的不肯说,还是凛二拱了拱手,不停跟她们说大人太忙要回南镇抚司办案云云,才告别离开的。
门口的半夏见人都走了,方才进屋子来,准备收拾茶杯。
可一看桌子上干干净净的,连茶壶都没有,她忙问道:“楚大人没喝茶?是不是生姑娘的气了?”
生气?顾宝笙撑着小脑袋幽怨的看了半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