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素来风景如画。
万里晴空恍若蓝宝石一般干净纯粹。
远有碧水白帆,近有绿柳红花,无须远足踏青,随处便自成一画。
而一对璧人漫步其中,更是如同画中有画,若神仙眷侣凡尘一游,令众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
元戎太后已“死”,景仁帝又下旨让秦池随同楚洵、萧琛等人一同回来。
因而,这半月以来,除了秦萱儿时不时要从萱草阁出来阴阳怪气的挑拨他们两句,楚洵和顾宝笙过得还算悠闲。
当然,还算二字,是楚洵的看法。
因为某个讨人厌的大舅子在他的小媳妇儿身旁安排了太多的高手监视,以至于他偷香窃玉都还得看准了时辰。
以免得罪了未来的大舅子和老丈人,让那两人把小姑娘从他身旁带走了。
萧琛的手段,楚洵很清楚。
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怀疑,萧琛会把他家的小姑娘养到及笄能出嫁才还给他的。
不过今日,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因为他家小姑娘打算把之前欠他的人情还了,要给他泡茶。
既然是泡茶,自然要找上好的茶舍雅间,关上门,细细品尝了。
楚洵觉得,小姑娘泡得茶,一定异常芬芳扑鼻,或许连茶叶本身的苦涩都会变得甜美起来。
两人一路从景明街走到春和街,刚到街口,抬头便见到古朴的乌檀木上描金写了“斗云茶社”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两边各书着一行字,“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还未踏入茶社,迎面而来便是清新明媚的茶香。
顾宝笙闭上眼轻轻嗅了一口,只觉面前浅棕的茶桌,白色的盖碗都幻化成了一片苍翠欲滴的茶海,她站在茶海中央,闻着远处飘来的茶香,沉浸在幽凉清香的绿意中,天与地都变得辽阔幽远起来。
“好香的茶啊!”
少女睁开明若秋水的眼眸,上翘的眼尾流露出灵动妩媚的气韵。
即便是戴着面纱,也是说不出的出尘脱俗。
楚洵站在她身边,眼底带了温柔的笑意解释道:“这招牌和诗句的用墨,俱是用一等一的好茶叶碾成粉末做成的墨锭所出。
又日日茶香缭绕不绝,自是不喝茶,已闻茶香了。”
顾宝笙了然一笑,“难怪如此。”
楚洵见她颇为喜欢这茶香,便道:“你若喜欢这墨锭和茶叶,一会儿想要多少,我让凛四驾马车过来拉几车回去便是。”
身后的凛四嘴角抽了一抽。
好歹是要回去给元戎太后奔丧的,几大车喜气洋洋的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聘礼娶媳妇儿呢?
办丧事变成办喜事,到时候皇上恐怕都得气死了!
当然,若不是顾宝笙还有一年才及笄,楚洵倒是真打算回去便娶了她。
夜长梦多,他的小姑娘太好,不怕贼偷,也总怕贼惦记的。
这不,不过在斗云茶社呆了没多久,便有不少人盯着小姑娘看。
即便云州人淳朴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而看,他心里也总是有些淡淡不悦的。
他伸出大手便将小姑娘的手包在掌中,护着她慢慢从楼梯走向了二楼的雅间。
殊不知,这一幕很快落在了一双恨意入骨的眼底。
“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起劲儿?”身后不悦的话语传来。
孟云遥飞快拉下马车帘子,含笑道:“母妃,云遥方才瞧见这云州城里有不少好吃的。
正看着卖那花做的甜饼,打算一会儿下车给母妃买几个呢,母妃便叫住云遥了,云遥……”
“别装模作样了!”萧德妃毫不留情的打断她道:“阿池这会儿不在,你少跟本宫装傻。
你方才盯着看了那么久,手都被指甲掐红了,哪里是在看好吃的?
八成是恨不得将谁扒皮抽筋才对吧?”
孟云遥垂头不敢说话。
她跟着秦池和萧德妃是去了锡明山,免去了死刑的确不假。
一开始,她也以为,她可以将秦池掌握得很好,让秦池和萧德妃母子离心。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了,亲生母子再如何都是亲生母子。
秦池和萧德妃有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加上江阳是因为她才死的,秦池虽然当时选择了她孟云遥,可心底对萧德妃和江阳还是会有深深的愧疚。
日子越长,愧疚越深。
萧德妃又是个一贯会使手段的,好几次,她都吃了亏。
因而,待在锡明山这几月里,秦池和萧德妃的母子关系恢复的势头很好,倒是她……
想到秦池对她最大的宠爱便是抱一抱她,孟云遥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的容色本不如顾宝笙娇美,萧德妃又在她左右的脸颊上刺了两个大大的“丑”字,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恢复如初。
看她戴着面纱的众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背地里总会偷偷议论她配不上秦池。
容貌、身份、家世,哪一样她都差到了极点,可以说,如今的她简直一无是处。
除非……除非她的哥哥孟行舟从牢狱中出来,扶持秦池登上那个位子。
萧德妃见孟云遥满眼都是不甘的算计,哪里还猜不到孟云遥方才看到的人是谁?
除了孟云遥最大的敌人顾宝笙,还能有别人?
想到这儿,萧德妃的心情也烦躁起来。
若是有一日,阿池知道顾宝笙才是他的救命恩人,孟云遥不是,这总归是个祸患的。
要是顾宝笙亲手杀了孟云遥便好了,萧德妃如是想到。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让阿池的心暂且留在孟云遥身上,不能太关注那个小贱人了。
想到顾宝笙的容貌,她默了片刻,突然道:“云遥,如今五皇子府就你一个女子,你也不能丢了我们五皇子府的人。
一会儿下车休息的时候,让阿池陪你选两件首饰吧。”
元戎太后死了便死了,她们也总不能什么首饰都不戴吧?
孟云遥如今暂且是五皇子府的人,她萧德妃要让顾宝笙知道,戴着面纱好看的,那也不止她一个人,总得有人挫挫她的锐气!
因而,萧德妃不等孟云遥答应,直接便将马车停在了茶社前的珠宝阁。
*
茶社中
少女坐在一幅墨色山水画卷前,正在烹茶。
面纱已揭,露出的,是雪亮细腻如瓷的小脸。
眼睛水灵,琼鼻挺翘,红唇小巧,贝齿雪白。
茶香袅袅中,少女端坐其中,素手执杯,深绿的茶水将她素白的手映成了浅浅的碧色,仿佛灵山仙女烹茶一般,娴静而美好。
待茶烹好,她正准备递过去,楚洵的手便伸长接住。
“小心烫。”他将茶杯接下,揉了揉顾宝笙泛红的手指。
“我没那么娇气的。”顾宝笙有些好笑。
她做顾眠笙的时候,家中的父母可是有时把她充做男儿养的。
便是骑马射箭,她也是跟哥哥一起学,哪里有那么娇气了?
“可是我觉得你被烫着了。”
楚洵眼底是不含杂质的认真,顾宝笙看着他眼底心疼的光芒,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好垂下长长的眼睫,用力将手抽回来,“真是不烫的。”
身旁的男子低笑一声,突然将她身子提起,让她坐在腿上。
正当顾宝笙以为楚洵要亲她的时候,楚洵却是将头低下,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笙笙,我心悦你,亦心疼你。”
心疼她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孤军奋战,为了顾崔两家的冤案奔走前行,布局撒网。
而他,还三番两次的怀疑她是西戎的暗探,想将她置于死地。
一想到,当日在徐府,他将顾宝笙从墙头扔下,后来遇到从花满楼逃脱的她,还见死不救。
楚洵心里便如同未成熟的果子一般,酸涩难言。
顾宝笙身子僵了一僵,顿了片刻,才勉强笑道:“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只要能顾崔两家翻案,她就算把命豁出去也可以。
楚洵却是不赞同这话。
他脸贴着顾宝笙的脸,轻声道:“你放心,从此以后,你的心都有我替你疼。谁若敢伤你一分,我便要他十倍奉还。”
顾宝笙垂头,浓密长翘的睫毛微微闪了闪。
她道:“楚洵,平津侯的事情,你别参与了,我来可好?”
秦沐之将顾怀曾、顾延琛引到战场,的确是凶手不假。
可是那平津侯,却是真正亲手害死她父兄的人,她怎会不想亲手手刃仇人?
世人都道,平津侯当年是因为她父亲顾怀曾,这才坠马被敌人伤了筋骨,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甚至失去了一辈子上战场的机会。
平津侯当年是一代英雄人物,却因为她父亲顾怀曾的关系而黯然失色,断送前程,无法建工立业。
两人都骁勇善战,顾怀曾却让平津侯一辈子上不了战场,自然让人怀疑起顾怀曾心思恶毒,刻意伤了和自己争军功的人。
那时,平津侯府的老太太还在世,当即便断绝了萧府和顾府的关系。
然而,两家人只是表面结仇,父亲顾怀曾和平津侯一向话语投机,私下反倒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在表明上,水火不容罢了。
她的父亲因觉得毁了平津侯的一辈子,愧疚多年,每每有什么好处,总要给平津侯府。
也因此,每逢景仁帝要调动兵马粮草时,父亲都会提议让公正公允的平津侯前往。
可谁知道,她父亲愧疚多年的人,一开始就是在布局欺骗他们顾家。
可怕的不是人坏,而是,一个人能坏了几十年才让人发现他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想来,平津侯恐怕一早看穿了景仁帝的心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父亲在前面抵挡,他平津侯又是个不能上战场的人,人们便自然会忽略他的动作,只当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中庸之人了。
可就是这个退下战场的人,却在后来稳坐朝堂。
而这些事,都是在顾宝笙看到楚洵给她的信件时才知道的。
秦沐之是遇到她时,顾家才帮着他在朝堂立足的,后来顾家覆灭,秦沐之虽然未伤及根本,但也损失不少。
可平津侯不同,这个人在朝堂已经扎根多年,根深蒂固,甚至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好臣子,是皇子的好舅舅。
连走路的姿势,都是多年不变的跛脚,脸上的笑容也是憨厚老实,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朝堂之上,甚至没有人觉得他性子不好的。
这样没有弱点,所有人大为夸赞之人,比起秦沐之来说,更难对付。
首要的一点,便是,平津侯在众人眼中已经成为一个文弱书生,不良于行,且多年未拿刀剑。
恐怕景仁帝也不会想到,虽然是派平津侯处置的她父亲,动手的却不是杀手,而是平津侯本人吧?
秦池都被贬到锡明山了,可平津侯却依旧在朝堂如鱼得水,不受影响。
这个人,太过狡猾阴险。
顾宝笙并不愿让楚洵来替她承受这些阴谋诡计。
但楚洵却一笑,“笙笙,爱入骨血,你受伤便是要我的命。
如此,你还要我坐视不理吗?”
小姑娘有小姑娘的固执,可他也有他的固执。
他所有的固执都只属于小姑娘一个人,怎能让她面对那些风风雨雨?
顾宝笙想了许久,只得道一声“好”,又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先从秦池那里下手吧。”
“笙笙的意思是?”
“平津侯志向远大,秦池却目光短浅,无意于帝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萧德妃此人一向功于心计,又素来有端庄贤惠的好名声。
且,萧德妃从前也算是京中才女,为何教导的秦池却如此不成材?
顾宝笙从前想的是,或许萧德妃是因为秦池是男子,而江阳公主是女子,这才对秦池严厉了些,对江阳宠溺有加。
然而,现在看着秦池和平津侯对于帝王之位的态度,又知晓了平津侯暗地里的大概动作,顾宝笙这个想法彻底烟消云散。
萧德妃再护着娘家,就不担心,她这个能力强大,心思深沉的哥哥有朝一日谋朝篡位吗?
如果平津侯真的谋朝篡位,秦池这个无心帝位的儿子岂不是把江山拱手送人?
儿子当皇帝和哥哥当皇帝,那可是两回事啊。
除非,顾宝笙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秦池,不是萧德妃的儿子。”
若能证明秦池不是萧德妃的儿子,那么平津侯府整个府邸都必须要承受景仁帝的怒火。
被戴了绿帽的皇帝,不理智起来,还能管平津侯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忠臣吗?
那时,只有一个“杀”字吧。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清,为何萧德妃宠爱江阳如命,可对于秦池的好态度,只是浮于表面,不是真心的疼爱。
毕竟那时,萧德妃为了江阳,可是毫不犹豫的险些杀了儿子的眼珠子,孟云遥啊。
楚洵眼底带了浅浅柔和的光,宠溺一笑却不语。
顾宝笙问他,“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楚洵指了指他的脸颊。
毫不客气道:“你亲三口,我就告诉你。”
顾宝笙红脸,这人……真是越来越无赖了!
“你不想知道?嗯?”楚洵拖长了音调。
小姑娘没什么凶气的瞪了他一眼,从他腿上跳下来。
“不说算了。”她回去查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楚洵无奈一笑,从身后圈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生气了?”
小姑娘望天,淡淡道:“没有。”
楚洵轻笑一声道,“笙笙,我可以实话告诉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秦池究竟是不是萧德妃的儿子。”
顾宝笙狐疑的看向楚洵。
“真的不知?”
楚洵点头,“是真的。
萧德妃是在宫中生产的,且,生秦池的时候,并无一点异常。”
小姑娘脑袋瓜转的飞快。
“生的时候没有出错,可若是在一处玩耍时出了错呢?”
小姑娘找到了思绪,眼睛亮亮的,像是盛了夏日深夜满空的繁星。
她轻快的继续道:“一家亲戚的小孩子本就生的相似。
若是待在一处玩耍许久的日子,又或是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称病要休养许久,或是两三年,或是四五年,拿一个顶了另一个,而两边都不说。
那么……”
小姑娘下了结论,“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啊。”
楚洵眼眸划过一丝赞赏。
立刻便让人去查平津侯府的世子和秦池相处的事情来。
“不过,”楚洵微微皱眉道:“平津王府多年前立的世子已经去世,查到的东西不多。”
现在的世子,凡事平平,并不足以为虑。
反倒是十多年那个去世的世子惹人怀疑。
萧德妃只生下了一个儿子,而平津侯府也只有一个世子。
若是皇子和世子是同一人……
而萧德妃和平津侯并非是亲兄妹……
顾宝笙和楚洵眼底闪过一丝震惊。
“凛四,”楚洵冷声道:“去查萧德妃侍寝的彤史……还有……萧德妃和平津侯的关系……”
顾宝笙突然觉得,或许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景仁帝才是最无知愚昧的人。
如果萧德妃真的是为平津侯生下的孩子,还拿了个人家的孩子当做皇子养在宫中做挡箭牌。
景仁帝还重用他自以为是好人,是忠臣的奸夫平津侯。
若是知道真相,顾宝笙觉得,景仁帝恐怕离气死也不远了。
不知怎的,顾宝笙突然很期待这一幕。
楚洵含笑的看着她,问道:“想不想尽快确定我们的猜测?”
小姑娘侧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自然是想的……而且啊……我方才看到楼下有好多辆马车经过,眼下正停在珠宝阁呢。”
不用细想,都知道那是萧德妃和秦池、孟云遥的马车到了云州。锡明山苦寒,萧德妃又一向要面子。
怎会允许她自己风尘仆仆,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出来见人呢?
她对自己如此深恶痛绝,自然是要穿戴得明艳端方才好来给她下马威,让她知道,她萧德妃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了。
至于景仁帝让秦池在云州同萧琛、楚洵汇合的心思,顾宝笙也大约猜到了几分。
如果,秦池在云州被刺杀,无论是死了,还是伤了,这罪名恐怕都会降在萧山王府。
这样,景仁帝才好借机将萧山王府尽早铲除。
可这主意,景仁帝若是能想到,当时便会用这法子让秦沐之和秦池自相残杀了,哪里还要等到现在?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刻意引导景仁帝,让他下了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