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巴山影视城。
烈日高悬之下,半剔透的阳光几近熔化,淋在仿古宫阁的琉璃瓦上,薄薄一层亮如瓷釉,顿时生出威仪气象。
片场内外,人流如织,声色嘈杂。
七八月天气虽熬人,但仍不妨碍影视拍摄旺季的到来。
这便是华国最大的影视基地,送往迎来,过客无数,四十年来从未停歇。
然而无论山外四季何等繁忙热闹,山林深处却似恒久沉默。
一如佛子居红尘,参透百经,木讷却慈祥。
正如半山腰处那座白色小洋楼,建于上世纪前半叶,留存至今。
八十年代,巴山影视城建成之初,小洋楼便被顺带着改建成了医护站。于是不声不响不怵风雨地安稳至今,算算也将近有了六七十年光景。
这里的一山一水,都低调而安静。
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外加一个勤杂的阿姨,便是此处全部的人员家当。
空旷的大厅里,年轻护士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
十天半月基本见不到半个病人,每天都悠闲得像是山庄度假。这里的所有人都习惯了一慢再慢的生活节奏,以至于完全不存在医生们火急火燎的通病。
院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护士刚一抬头,就看见是辆保时捷Carrera911,穿林过叶,稳稳当当停在了前院。
年轻护士家境不错,一眼就认出了限量款。
不下两百万的价码卡在那,小护士心中有点诧异。一边放下手机快步去迎,一边心里犯嘀咕,能开得起这车还找得到这儿……感情这是来了哪个明星了?
嗯,估计还挺红。
……
升窗,熄火,开门。
驾驶座上的女人抬脚迈下车,披了件军装款卡其色长风衣,衣摆一拢,收得干净利落。
小护士赶忙迎上前,低声问了句好,又偷偷把来人打量了几眼。
女人很年轻,带了副银色太阳镜,淡很妆,人也精致。耳边纤细的淡金色镜架,勾起几丝大波浪的栗色长发,身上的香水味是很淡的雪松香,气质端然优雅,稍稍透着几分冷清。
小护士愣了愣,盯着年轻女子的背影看了很久。
不是当红小花,却又有点眼熟。
会是谁呢?
……
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嗒嗒敲过光洁的大理石,在大厅环视一周后,眉头微皱,“劳驾,请问钟小姐……是在这里吗?”
“钟遇雪小姐吗?在二楼。”护士敲了几下键盘,调出入院记录,一抬头,就看见女人紧皱的眉头。
她思忖了一下,递上一张访客登记表,“您是家属还是朋友?做个登记,我带您去。”
一提到钟遇雪三个字,女子的目光瞬间复杂,琥珀色的瞳孔有些莫测的深意。
然而不过低头抬头之间,她的神色便又平静如常。
她笑了笑,“是朋友。”
护士登记完,放下笔没再多问,只微笑道:“跟我来吧。”
女子礼貌地道了声谢,跟在护士身后,慢慢往楼上走。
鞋跟与大理石地板磕碰的声响分明是清脆而利落的,此刻绕在身畔,却显得异常沉闷。
钟、遇、雪。
三个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紧皱的眉头就再也没舒开过。
医院二楼,左手边,第一间病房。
曾颖站在门前,“在这?”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便笑了笑,神色温柔平和,却又叫人抗逆不得,“谢谢,你先去忙,我跟钟小姐大概要谈的时间久一点。”
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后,曾颖站在门前,久久不动。
闷热,压抑,脑子里一团乱麻。
曾颖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地收住下意识往口袋里摸的手,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几年不碰烟,这会居然又犯了烟瘾。
不知是胸口憋闷着一口邪火还是怎的,曾颖一挑眉,斜斜扫过病房门的目光,莫名其妙就带上了些许寻衅的火药味。
其实不能全怪她。
要怪,那还得怪里头那位太招人嫌恶。
曾颖抬手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
她隐约冷笑了一声,再懒得讲究半分礼数,直接推门而入。
病床上纤瘦的人影原本临窗坐着,听到这声响,便回过头来,冲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
多少年后,每当曾颖想起那一面初见,仍觉满目惊艳萦绕。
斜光穿林,燕子衔朱,光线是印象派油画中起伏流动的明艳的夕阳,镀在她的侧脸,竟有如玉辉芒。
万丈寒崖,深春已眠,却似千香丛中来。
如果可以将尘世之中一切的旖旎与柔软称之为红尘――
她,便是红尘吧?
就是那一刻,曾颖眼前漫起了迷雾。
莫说是火气,就连先前心头那七分厌恶,也早已散的干干净净。
浓雾弥漫中的少女,像极了那长于醴泉之汀,折腰于露的兰草。
女孩很年轻,身段薄而纤细,其人似沾衣露水湿杏花,端的青涩又美好。
一双消瘦肩头上,有黑发静静散开,如画中水墨,润泽蕴藉。
她的眉眼格外干净,却有种工笔勾描出的精妙秀丽,仿佛是被岁月遗忘的花笺,从容走过千百年烟火,令人一见忘俗。
最漂亮的还是那双瞳仁,纯黑色,比之墨玉尚通透三分。
翦水深处,似有明珠千斛,倾倒长河。
曾颖想起一个词,大美无言。
女孩又笑了笑,面色稍有些苍白,显然大病未愈,“曾颖姐?我是……钟遇雪。”
曾颖收回直愣的目光,慢慢地“嗯”了一声。
“您坐,”钟遇雪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待曾颖神色复杂地坐下后,她便抱膝坐着,慢悠悠地说,“昨天公司都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