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至时,满目银装裹京城。
钱平安双手互相揣在彼此袖管里,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袄子,口中吐着白气,踩着积雪,吱吱咯咯向着惯常去的茶铺前行。
今日恰逢东家大喜,米铺未曾开张,自己提前休息,又能去听说书先生讲一讲报纸上登载的玩意了。
这一年多来,天下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在钱平安这米铺伙计眼中,生活似乎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以往觉得稀少贵重的南北货物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值钱,连一贯吝啬节俭的东家也弄了一串南珠请庙里和尚开光。
除此之外,一切照旧,仅仅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愈发有趣,以前离自己很远的江湖仿佛近在眼前,连隔壁邻居都不认识几个的自己竟然能对天下高手如数家珍,对了,如数家珍是自己跟说书先生学会的词语,这让自己显得读过书见过世面,在陌生人面前像那种隐于市集或游戏红尘的高手,而这来自于一种叫做报纸的事物。
它们通过传送阵往来,将各地江湖之事传扬得处处皆知,巷口陈秀才说这便是“足不出户,能知天下”。
“东家最近总是愁眉苦脸,唠叨南边稻米一年三熟,乖乖,竟然一年能种三次,这该收获多少粮食啊?”钱平安随意想着这几日的事情,京城米价一旬三降,东家愁白了几根黑发,赶紧让儿子娶妻冲喜。
少东家倒是很意思,经常能在茶铺看到他听书,总是宽慰东家不要太过在意南边的粮食,说什么天下之事有弊便有利,有长处就有缺点,既然能一年三熟,吃起来肯定不如这边的米饭香,到时候不同的米不同的价钱,有穷人果腹的,也有闲钱多者享受的。事情不会太坏。
这些话自己最爱听,若是米铺开不下去,只能另谋生路。
浮想联翩之中,钱平安踏入了茶铺。里面暖和了不少,但并不像酒楼茶馆般用铜盆燃烧木炭取暖,仿佛春日来临,这里茶水便宜,经不起这样的耗费。也只有钱平安类似之人才会用几文钱来这里喝茶听书。
唯一的火光来自于说书先生脚边,铜炉闪烁着赤色,驱散着寒意。
说书先生长着一把山羊胡子,因为识字,因为能第一时间讲述《武林快报》等报纸的内容,备受附近穷汉尊崇,如今喝着茶铺专门备好的竹叶青茶,摇头晃脑,闭目养神,像在低哼着戏曲。等待着下一场故事。
钱平文喝了一口大碗茶,只觉暖意上涌,身体的冰凉雪花般消融,说不尽的舒畅。
对他这样的伙计而言,能隔三差五来此喝杯茶,听听评书,已是极大的奢侈,若非尚未成亲,怕是办不到。
就在这时,几匹马风卷残云般奔来。忽地在茶铺门口勒停,跳下几名披着大氅、佩刀带剑的男子。
“掌柜的,来五碗好茶,滚烫浓烈!”为首男子戴着皮帽。左手提着一口镶金嵌玉的三尺长剑,眉心有一道疤痕,让他像是开了天眼的神灵。
“额有异眼伤痕,剑鞘镶有七玉,越西“神目剑”高浮沉?”钱平安念头一动,暗自想道。
而茶铺内有的客人已经低低出声。同样认为这是“神目剑”高浮沉,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几次出现于“武林快报”。
常来听书之人对他的熟悉就像对附近邻里。
“那个惨败于‘伤心神掌’顾闻香的神目剑?”有茶客反问道。
“对对对,就是他,不过三剑便被顾闻香拍飞了七玉剑。”有人做出肯定回答。
“顾闻香是天下有数高手,东掌西刀之一,神目剑败给他很正常。”“败给顾闻香理所当然,可当时是高浮沉自傲于剑法,主动挑战,啧啧……”窃窃私语声如蚊蝇乱飞,迅速荡开,议论着当初让高浮沉首次登上“武林快报”的一战。
高浮沉年少得志,乃江湖知名剑客,耳朵何等敏锐,已将议论声尽收心底,此时听得血液直往上涌,脸皮涨红,火辣辣的痛,羞恼难当。
被江湖同道说一说便算了,自己确实太狂妄自大,竟然挑战伤心神掌,可如今却被毫无功夫在身的普通人议论不休,走到哪里嘲笑到哪里,简直羞耻。
自己确实想要天下闻名,但不是这样的闻名!
“武林快报”的出现让自己等江湖人士的名声有了奇妙衍变,用他们的说法就是成为了“公众人物”,一举一动仿佛夜晚的明星,受到世人瞩目,所以得更加注意形象,而且愈是有自身风格,越是容易受到推崇。
这样的江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高浮沉恼羞成怒,恨不得拔剑杀掉这些聒噪穷汉,可如果真的如此冲动了,只要没斩尽杀绝,隔几日的“武林快报”就会有类似的头版头条:
《神目剑入魔,残杀无辜》《盛名所累,高浮沉竟然疯了》《走进杀人狂魔高浮沉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江湖怎样的规矩让他做出了这样极端的选择》《七岁打翻乞丐饭碗,九岁偷窥女子沐浴,高浮沉的一生》……
光是想想题目,高浮沉就不寒而栗,这比满天下追杀还让自己难受,名声算是彻底毁掉了,邪魔左道的名声好歹让人畏惧,几多神秘,而这只会让人哭笑不得,形如丑角,而若报复“武林快报”,光想他们东家神乎其神的传送之能,自己就出不了剑。
江湖之大,不为名利者少之又少。
深吸了口气,高浮沉选择充耳不闻,扭头便要离去。
这时,他的同伴传音道:“高贤弟,经受得起多大的赞誉,就承受得了多大的诋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