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三年十二月廿五。
冀州,甘陵国。
一柄长剑安静的横放在年轻人尊贵的膝上,即便经过洗刷,剑鞘上仍不可避免的留下了永久的划痕,它本是东海产出的上等鲨皮所制,缀以珍珠碧玉,暗绣龙纹,像是一条蛇的子。充当剑格的白玉已被磕破一角,美人老去,宝剑折锋,凡是见到这样的场景,谁都会忍不住心生叹息。
皇帝也不例外,他轻轻抽出一寸剑刃,剑光宛若月光秋水,从鞘中倾泻而出,即便剑刃上有几处缺口,也不改此剑的锋利。他叹息道:“确实是好剑,只惜铸它的良匠无名,再难觅到了。”
说着,他便将这柄伤痕累累的剑收回鞘中,随手抛给穆顺。
“淮南大胜,二袁已平其一,青州、幽州屡有进展,不将捷报频传,兴复大功,将毕于一役,臣等谨为陛下贺。”侍中荀攸恭声说道。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皇帝面无表的说道:“至少得等邺城、青州传来克复的消息,我军方可东进。尤其是邺城,此地在我军西面,一旦东讨南皮,邺城将成我背后之患。这个钉子一不除,我军就一不能放开手脚进攻南皮,而且渤海、青州还有不少袁绍部众,我军亦不便西进邺城、更不好北上拿下安平。如今卡在甘陵这个地方,倒是动弹不得了。”
“此战之关键,首在邺城。”荀攸轻声说道:“而邺城之得失,却要放眼整个冀州,不然单凭张辽等万余兵马也是巧妇难为。”
随着袁绍大败奔逃,一时间刘虞高歌猛进,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当地豪强的响应下接连收复中山、博陵、赵等郡国,就连巨鹿、安平等地长官、豪强也在前羽林郎鲁肃的游说下纷纷向皇帝投来请罪表。只是冀州表面上是基本归附,实际在地方上仍由那些豪强故吏所把持,这个时候皇帝只要发出一个亲和的态度,冀州惶恐的人心立时就能镇静下去。
“冀州士人,我已征辟不少,但多是抵触吏治科的制度,不肯屈奉诏。”皇帝有些不悦的说道:“吏治科自创办至今,荐举士人概是如此,已成定例。每年策试通过的士人,无论治民理政还是处理烦剧,都是卓有政绩,远比当初但闻贤名,便径给一官的效用要好。如今怎的就没有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顾自己的体面?”
吏治科创办的因由是给那些从关东荐举、征辟来的士人们熟悉关中朝廷的种种新政,好让他们提前适应,这样授官莅任时不至于手足无措。而且在吏治科教导的过程中,皇帝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施加自己的影响,并利用最后的考核来确定这些士人能否接受自己的新政,这也是一种筛选。
可是随着朝廷的威望越来越大、重新归于治下的州郡越来越多,大量的士人名士以各种方式征辟入朝,饶是有郡府将一批人策试任用,也仍是数量可观。而吏治科到底只是一个小建制,承担不了大规模的补课,王斌精力不济,出于别的因由,也迟早是不适合这个位置的。既无名士授课、又无足够威望的人坐镇,后若是来了个名望卓著的宿儒,是还让他进去‘就读’么?
吏治科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在往就颇有微词,这次到了冀州,更是让当地士人纷纷表示抵触。长此以往,不单冀州,就连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心都很难平复。
“唯。”荀攸轻轻应了一声,不偏不倚的说道:“凡被征辟者无不有名在先、收徒在前,让彼等再做他人‘弟子’,以人度之,也不难体谅。但就如荀仆所奏,鉴于以往有士人被荐举入朝,不识民俗、不解政务,一朝任作异地守令,如此谈何治民?本朝吏治败坏,由此已久。”
论其治理民务,新上任的尚书仆荀彧比荀攸要更有见解,他一到尚书台,便索引披阅了五年内的文书案牍,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对朝廷的况了然于心。不仅很快在尚书台站稳脚跟,而且还针对皇帝推行的新政提出了许多修改意见与个人看法,这其中虽然有些是站在豪强世家的立场,但也不乏一些有用的建议。
其中就有对吏治科的建议。
“荀文若的奏疏我看过,当时我也说,有此奏疏,他足以坐稳中台,令内外心服。”皇帝冲两人招了招手,一起走了出来,步入后一侧的园子里:“那份奏疏我也一直留在边,一旦得空便拿来阅览,只等此战告终,我再与他长谈。他奏疏里说,吏治科用意虽好,但授人太众,又似与河东郡的荐举策试并行之制重复,有叠架屋之嫌,我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
这时为了表现皇帝真的对荀彧奏疏的重视,穆顺不出一会就从箱箧里将其翻出来,小跑着追上,在皇帝的授意下奉给贾诩等人。
贾诩认真扫了几眼,这份奏疏与其说是荀彧个人对新政的看法,倒不如说是他背后所代表的关东士人对新政的意见。这实际上是一份用意隐晦的折中方案,最大程度上照顾到了豪强世家的利益,又不至于让皇帝的心血付之东流。但以贾诩对皇帝的了解,对方是绝不会选择走这条中间路线。
庑廊上走得急,短短千言的奏疏一时也没能看完,贾诩倒也不急,从容的将奏疏传给其他人,犹自说道:“陛下曾也说过,万事万物,绝非一成不变。为政者不能因循守旧,因地、因时制宜,方是长远之策。吏治科创办之初,却有显著效用,如今时移俗易,其弊端渐露、远大于利,又何尝不能一改呢?”
然而自己推行的政策、政绩,由自己去亲手改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气魄,古往今来有太多改革者认为自己的政策完美无缺,从而故步自封,而很少有人不断的自我革新。。
吏治科是皇帝最得意的几件政绩之一,在他心中的地位几乎不下于太学,以荀攸的想法,皇帝是很难亲手对其提出否定的。
他看着皇帝微皱的眉头,不想到,荀彧贸然提出这次的奏疏,会不会锋芒早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