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荦钧睁开了眼。
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常千佛抱着瞿玉儿从高崖上一跃而下。彼时欹云岩剥落摇晃得厉害,坍塌在即。现在看来,不仅塌了挑出大江的山崖,连带崖下山根都被摧毁了。
他此时正挂在一棵大树上,脚下是一片肆虐汪洋。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人畜尸体,盛夏天里腐烂得快,引成群的绿头蝇嗡嗡叮逐。
他应当昏迷了很久。
看水中尸体和落叶的腐烂程度,泡在水里至少也有两天了。
也就是说,从常千佛和瞿玉儿跳江之日起,到现在,起码已经过去两天。无论凶吉,他都做不了什么了。
韩荦钧抓握树干坐起来,抬起右腿踩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像从前在军中那样,叉腿豪迈地坐着。
这时候如果能有一壶酒就好了,再不济,有杆烟袋也行。
他记得从前在凉州时,有个老兵战士,无事揣一杆烟袋靠城墙坐着,点一锅烟叶,云雾缭绕里望着苍黄的天,一望就是一整天。
问他在看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看。
在想什么,也什么都没想。
韩荦钧那时意气风发,年少正勇,读不懂人间沧桑,品不出那一袋烟里的寂寞和酸咸人生滋味。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用油纸包着的饭团来吃。天太热,饭团已然馊了,可他吃得毫不费力。
这一个饭团,对他来说,就像天地洪荒之中最后剩下的一丝希望,把它吃进肚子里,勇气就长到了身上。
饭团吃完,他也想明白了。
枷锁两块板拼接的内侧面挖了凹槽,嵌了药粉,他在挣开时用力太大,药粉扑出来,和着雨水溅到了他的脸上。
那个时候他没有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在乱洒的水粒子中见到了一些雾状有质的东西。
雨水的干扰让他掉以轻心了;也因为有雨水,冲淡了药性,他还支撑了一会才倒下。
不用怀疑,药是穆沧平下的。
穆沧平知道他在牢狱里呆过太长的时间,寻常的镣铐枷锁根本困不住他,所以留了这么一手。
他能活到现在,应当也是穆沧平的手笔。
否则,一个身中迷药、昏迷不醒的人,何以能在滔滔洪流里,一路乘风破浪,不死不沉?甚至于还能跃起三尺,从水面跳到树上挂起来。
为什么呢?韩荦钧苦笑。
穆沧平不是一早就将他当作大局里的一颗棋子舍弃了吗?
何况,还有什么必要救他?
他杀了当朝太皇太后的亲侄孙,已被朝廷定罪处凌迟之刑。且担着与金门媳妇通肩的污名,朝野皆容不下他了。
不过他既然活了,就不能白活。
身死之前,他得去一趟建康,还有一件事要做。
洪水污浊,漂浮其上什么都有:人畜尸体,瓜果菜叶,衣服鞋袜,倒塌房屋的梁柱椽子,半浮半沉的家具物什……
韩荦钧拆了一个装衣物的大箱子,拆出几块木板,用撕成条的衣服布料绑在了几根木椽子上,做成一个不像船也不像筏的怪物件。折枝为桨,在茫茫汪洋里漫无目的地划走。
水流向着东北,他就往东北的方向走。
天黑之前,终于见到人迹。
也就几天前,他们就是从这座小县出发,冒雨前往欹云岩。韩荦钧一眼就望见了那棵高耸入云、势可参天的古杉树,环绕大树连排小楼,正是当日投宿的那家名叫“天赐福”的客栈。
贵芊在树下遭雷劈横死,令这座充满吉祥祝福意味的客栈声誉一落千丈,这回竟是借着这场洪水,因祸得福,为自己正了名。
方圆几十里地都淹了,唯独“天赐福”客栈以及围绕客栈周边一大圈绿地花圃因地势高的缘故,刚刚好探出水面一尺,比起周围一大片淹到了墙根,下榻就要蹚水行的民居,确实显出一派上天赐福的祥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