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早就知道韩貂寺会等着他,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徐凤年看似单独袭来,但他的那朱袍阴物却是遥遥如影随形,步伐一致,空灵飘忽。
阴物一袭宽敞袍子,如戏子抖水袖,行云流水,始终保持十八丈,不远一寸不近一毫,看来十八丈便是两者修为流转的最佳间距。
徐凤年一刀出鞘。
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飞剑,眼花缭乱,轨迹诡异。
驭剑术臻于巅峰,不过是八字纲领,心神所系,剑尖所指。
徐凤年眼下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飞剑胡乱旋掷掠砸一通,犹如稚童打架,泼妇闭眼瞎抓脸面,完全没有乱中有序的大家风范。
韩貂寺心中冷笑,闲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点点,不等一剑近身一丈,就弹飞出去。
九柄飞剑都被撕扯得飘向数十丈之外,像那无主的孤魂野魄,不见半点生机,纷纷躺落大地,可见徐凤年根本无法分心驭剑。
徐凤年左手凉刀,右手春秋,将李淳罡传授的两袖青蛇冲荡而出,徐凤年的这两袖,神似更胜,尽得精髓。
可徐凤年终归不是剑术剑意双无敌的剑神李淳罡,此时窃取而得的天象修为,指玄招数,都为韩貂寺天生克制。
这头杀意流溢的人猫不顾双袖碎烂,双手从剑锋和刀背上滑过,左手朝徐凤年头颅一拍。
脑袋往右一晃,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凤年身后朱袍阴物双膝跪地,一张悲悯相开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张欢喜相流淌金黄血液。
韩貂寺厉声道:“赵楷坐不上龙椅,你徐凤年也配当上北凉王?”
言语之后,韩貂寺一手握住徐凤年脖子,一手握拳,砸在徐凤年的眉心。
跪地阴物的脑袋如同遭受致命锤击,猛然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滑出十八丈之外,五臂抓地,指甲脱落,仍是不肯松手,终于在十六丈外停下。
这一条沟壑中,沾染上触目惊心的紫金血液。
韩貂寺冷冽大笑道:“北凉刀!”
随即,一肘砸下,徐凤年一条胳膊咔嚓作响,身后十六丈处朱袍阴物一条手臂折断。
北凉刀轻轻掉落。
这时,一杆刹那枪刺向人猫后背。
韩貂寺空闲一手随手一挥,
面无表情的徐凤年趁机艰辛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剑无力地抵住韩貂寺心口。
韩貂寺如痴如癫,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紧徐凤年脖子,往上一提,双脚离地,朱袍阴物随之脖子出现一道深陷淤痕。
韩貂寺轻声笑道:“六百骑,加上一个未入陆地神仙的王小屏,一个匆忙赶来收尸的袁左宗,我韩生宣想要走,谁能伤我分毫?”
“放心,你死后,我不会走,拼死杀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后,在黄泉路上,我要再杀你一次。”
看着徐凤年那张异常年轻的脸庞,那双异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韩貂寺涌起一股剧烈憎恶,若非此子,赵楷岂会早夭?
“去死!”
徐凤年心下一叹,难道今日真要殒命于此,与此同时,他也拼死递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剑。
就在这时。
一道剑芒破云而来,倏忽之间直接一剑插在了韩貂寺的头颅之上。
人猫韩貂寺瞬间瞪大眼睛,七窍流血。
本以为自己今日要殒命在场的徐凤年也是瞪大眼睛,看着那突如其来的一剑。
“多谢叶真人,又救我一命!”
徐凤年心头大喜,大踏步而去,直接跃起,双手握住那已经插在韩貂寺脑袋正中央的太玄剑,直接又是狠狠的用力插了下去。
扑通一声,满头银丝散乱的韩生宣跪倒在地。
徐凤年干脆利落的拔出太玄剑,割去这天下第一权宦的大好头颅。
太玄剑上滴血未沾,挣脱徐凤年的掌心,又破云而去。
徐凤年仰望云霄,朝着北方遥遥一躬身。
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始终跪地不倒的无头尸体,转身去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阴物,捡起北凉刀,然后走向那一片残肢断骸的残酷战场,扶住命悬一线的青鸟。
此时,不远处神武城城头之上,有个身着白衣的赤足女子城头坐在城墙上摇晃着双脚丫。
当她看到那飞剑破云而来,又破云而去之时,赤足女子的眼中满是震撼之意。
“此剑从何而来?”
赤足女子悄然嘀咕道。
……
在九九馆吃完涮羊肉,刚刚走出九九馆的叶千秋,收回了从天而降的太玄剑。
幸好他想起了这码事,吃剑老祖隋斜谷让他的道字六剑破了道心,还不知道去哪儿疗伤去了。
没了这老头子帮助徐凤年,徐凤年很有可能死在韩貂寺的手里,当然,也许不会,毕竟还有曹长卿看着。
但,赵楷毕竟是他杀的,总不能让徐凤年这小子背了这笔债。
只能是好人做到底,再救一次这小子。
还好,一切刚刚好。
陈渔和温华也没有问叶千秋施展千里飞剑之术是干啥去了。
吃饱了喝足了,回了草皮巷子又住了一晚。
翌日一早,叶千秋便带着陈渔和温华御剑而去,离开了太安城。
半日之后。
已经回到青城山中。
……
转眼间,又是数日过去。
这一日,叶千秋正在神霄阁中给李义山和老黄讲着道。
李淳罡在一旁睡着大觉,打着呼噜。
就在这时,李淳罡忽然惊醒,抠着脚丫子,道:“坏了,有个魔头出世了。”
叶千秋掐指一算,目视西方,道:“是魔是佛,不过在一念之间,佛门就喜欢做这种事情。”
李淳罡道:“他好像要来这里了。”
叶千秋笑道:“来了我就点醒他,让他成就一尊魔佛。”
……
日薄西山。
烂陀山山巅有一座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出现一丝松动,刹那间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萨开裂,现出一尊璀璨的不败金身。
山巅除了这座土墩,还有一位盘膝坐地身披破败袈裟的年迈和尚,垂垂老矣,雪白双眉垂膝还不止,在泥地上打了个转,风吹日晒,使得皮肤黝黑褶皱,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衬得两缕白眉愈发惨白。
当他看到土胚松动,泥屑落地,分明是几乎细微不可察,可好似在这尊密宗法王耳中,却好似那惊雷响在耳畔,两根长眉纷乱飘拂,身形愈发不动如山。
作为烂陀山上号称一生不曾说过一字妄语的正嫡大僧,他与另外一名高僧已经在此轮流静候二十余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顺眼,只见碎屑不断跌落,遍体金光四射,真人露相。
烂陀山这一刻,蓦然诵经琅琅,山势在颂唱声中更显巍峨,宝相庄严。
面向东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阳西下,不知是否错觉,随着那座土墩如同一头酣睡狮子,终于不再打盹,睁眼之后,抖去尘埃,开始要气吞山河,余晖骤亮,比较那如日中天的光辉,绚烂程度,竟是不差丝毫。
枯朽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未出,先是一口浊气如灰烟缓缓吐出。
“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锤敲破。可众生百万琉璃瓶,大锤在东方。”
白眉老僧面色动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自西向东而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枯槁老僧说完这句话后,伸出一手,抚在自己头顶,如同一锤砸在自身,锤散金光,山巅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西山之上,一轮光辉反常明亮的骄阳,像是失去支撑,在僧人自行灌顶之后,迅速昏暗,敛去余晖,急急坠山。
站立时两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头望去,已不见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
耳中仅是满山诵经声,老僧轻轻叹息一声。
铁门关外,一位老僧掠过荒漠掠过戈壁,一次停脚,是手指做刀,剐下手臂肉,喂养山壁缝隙之间的幼鹰,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虫豸游走。
当原本身容垂垂将死的老僧来到夔门关外,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在雄关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关或是出塞羁旅之人的来去匆忙,一看就是几天几夜,当关塞甲士准备前去盘问几句,老僧已经不知所踪。
西蜀北境多险山深涧,蜀道难于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鸿鹄,来去如御风,见高山越山巅,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肤已经开始焕发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发浑浑噩噩,袈裟飘荡。
下一步落脚处随心所欲,偶遇纤夫在浅滩之上拉船,僧人出现在船尾,踩在冰冻刺骨的河水中,听着蜀地汉子的号子,缓推大船二十里,然后一闪而逝。
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几十丈,砰一声,老僧猛然停足,双手捧住一只被他撞杀的冬鸟,手心之上血肉模糊。
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无声悲恸,继而又陷入迷茫,双目无神,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间有大雨滂沱压顶,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
直到一日清晨,旭日东升,然后蓦然回首再往东行,这一路走过黄沙千里,路过金城汤池,又看到一座绵延千里的山脉,只见那山中仙气缭绕。
懵懵懂懂的老僧心有所感,一头扎了进去。
深入山中腹地之后,老僧在一溪水前停下脚步。
只因前方有琴音传来。
老僧双目失神,怔怔而望。
一袭紫袍正在溪边抚琴,一头虎夔卧在一旁,伸出舌头舔着清凉的溪水。
小溪两岸,有一片松林,琴音伴着溪流声,又有风吹过松林。
松涛阵阵,琴水合鸣。
老僧脑中嗡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