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认为这不是问题。
只要占据了这女子的身子,往往连灵魂也是他的,更何况连身体都占有了,还有劳什子的灵魂来干啥?
重伤后的元十三限,心态已完全变了。
跟以前不一样了。
杀了天衣居士之后、再三败在诸葛先生手上之后,他不知怎么的,生起一种感觉:
一一一时日无多了。
——何不尽情享受?
于是他放下了武功,继续虚张声势,但只有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元十三限,看上了和拥抱了无梦女;也就是因为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只眼,他才特别珍惜生命里仅存和尚存的余烬及余欢。
无梦女也正好选他为“大靠山”。
她知道他有富贵。
她贪图他的武林地位。
她想学他的武功。
一要不然,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彼此又全无感情的基础,还能贪图个什么?
元十三限认为这是他一生里的一个重大转机。
但他不知道那是危机。
他的确已找到了三鞭道人。
他要杀三鞭道人。
三鞭惧伯,只好说出前因后果,乃全受蔡京主使。
元十三限十分无奈。
他放了三鞭。
也不想对付蔡京。
——虽然他一生都因错练“山字经”而改变,但这又有何奈?小镜已殁,夭衣已死,织女亦亡,自己也练成了“伤心小箭”,一生已走了一大半,手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也不全了,他又能奈何:
算了吧。
罢了。
他觉得这种想法能令他舒服。
自在。
七十八转机
危机往往蕴含了转机。
转机中必然也有一定的危机。
但转机不是危机。
危机也不是转机。
决不是。
绝不是。
元十三限虽无意为错练“山字经”以致“性情大变”的事报复,对付蔡京,可是蔡京则须防人下仁,何况蔡京认为元十三限已在对付他了,所以他得先除掉这个人。
在平常,一个常人还可以生气一个人而不下毒手,与人结怨而不定下杀手,可是一旦从政,那就由不得你了。你不下手别人可能先下手,你不够毒就得先遭毒手。在战时也一样。
所以掌权愈大,使人变得外表越文,内心越兽。
战争却使人不像人。
元十三限也狠。
但他是武人。
他毕竟不是政治上的人。
所以他不够狠。
——至少狠得不够深刻。
这一天,蔡京派了任劳任怨去“元神府”一趟。
他也请动了方小侯爷“监督”。
随行还有一些人。
他们是来“恭贺”元十三限的。
既然元十三限截杀天衣居士有功,蔡京人禀圣上,皇帝便要下诏封元十三限为“擎天大将军”。
赐金甲蟒袍。
赐银彪盔。
赐美酒。
三杯。
盔甲都可以慢些穿着。
酒却不能不当场喝掉。
元十三限看了看前来“道贺”者的阵容。
“海派”首领言衷虚、“抬派”老大智利、“托派”领导黎井塘、“顶派“领袖屈完、“镖局王”王创魁”“开阂神君”司空残废、“血河小侯爷”方应看、“武状元”张步雷、“落英山庄”叶博识,还有当年曾为了刺杀智高而交过手的“七大剑手”,他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封”的?
——更没有什么好“风光“的!
只怕这一“封”,日后麻烦就更多了。
“恭喜元老,日后必定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百尺竿头,更进百步了!”方应看却满脸堆笑,如此恭贺,“这是绝好的转机啊,可喜可贺,还不快喝了这一杯圣上赏赐的美酒!”
元十三限只好喝了。
喝了就完了。
至少他自己知道:
他要完了。
七十九有机
喝下了第一杯,没有事。
第二杯,才饮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方应看眯起了眼睛。
七大剑客的手都不由搭在剑锷上。
元十三限却只仰天大叫了一声:“泡泡,你走吧”
语音远远地传了开去。
当场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敢问。
因为元十三限还没有喝下三杯酒。
——这个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一只眼,但还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可不是吗?有些人甚至到了风烛残年、半残不废,但当政的还是要把他们囚在牢里,或严加看管,小心提防、可见世上确有不世也不老之英杰。
元十三限终于喝下了第三杯酒。
发作了。
他们不敢给元十三限喝烈性的毒酒。
可是如果毒性不够烈,也毒不倒元十三限。
所以他们找任劳任怨想办法。
任劳任怨建议只要请动“死字号”的温砂公,那就一定有办法了。
温砂公虽是一流毒手,但却是硬骨头,当年夏侯四十一也请不动他出手。
最后还是劳笑脸刑总朱月明亲去说项,说明:这毒药是用来毒元十三限的。
温砂公这才答允。
因为他也痛恨元十三限。
他一直错以为“大字号”的温帝是元十三限虐杀的。
所以他终于愿意献了毒:
“三杯仙”:
——一杯不醉。
——两杯更醇:
一三杯要命!
是为三杯仙!
——三杯下肚,不作鬼也成仙!
“三杯酒”的毒性是。
第一杯酒,无毒。
无毒的酒,谁也能喝;至多醉,下会死。
第二杯酒,有毒。
剧毒。
但却不会发作。
——不会发作的毒酒,纵连元十三限也喝不出蹊跷来。
第三杯酒,也没有毒,但却能使第一杯酒转化为毒酒,而第二杯的毒性使之激发出来。
这才是最可怕的。
等人发现不妙时,一切已无救。
无可药救了。
所以元十三限中了毒。
他一发觉中毒,已知不妙,一面用内力强迫住毒力,一面负隅顽抗。
但所有的人都攻击他,包括一向在他部属里的人,还有他一手栽培的人,更纷纷争功、表态,巴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方休,先立首功。
元十三限早知蔡京容不下他,却不知杀戮却来得如许之快。
如许突兀。
如许令人不甘。
所以元十三限死战到底。
他情知已难免一死,但他却不愿丧命于这些鼠辈之手。
他边战边退,退入“元神府”中。
——唯一庆幸的,是无梦女果然不在了。
走了。
他也安心了。
因为他把自己最重大的事已交托了给她。
他且战且走。
受伤多处。
他已遇到房中。
方应看忽喝止了众人。
也喝退了一众高手。
他还下令众人退出房去。
——莫不是这小子要跟自己单打独挑?
一一这小伙子斗胆竟此!?
原来不是挑战。
是交换。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方应看开出了条件,“你马上写下‘忍辱神功’和‘伤心神箭”的练法,我会让你在可以有机可趁,乘机突围。”
“怎么样?”
这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年轻人催促道。
八十乘机
不答应。
元十三限决不答允。
“你真不识时务。”
“因为我给了你也没有用,你只会更快的杀掉我。”
“那好极了,我还真舍不得让你马上就死哩。”
“你们趁火打劫,乘机敲榨,卑鄙小人,我决不遂你们的心愿!”
搏战又告开始。
七大名剑和天下第七都杀人房里来。
元十三限因剧毒发作,已难人持,一见天下第七也勇奋与自己为敌,也黯然长叹道:“罢了,我有你这样的徒弟,这一生,都决比不上诸葛小花的了。”
天下第七大不赞同,“我的武功比任何一个狗腿子都强,怎不如他!”
元十三限浩叹道:“但人家教的是门徒,我教的是禽兽。”
天下第七突然不开口了。
但他却以“自在门”的一种特殊的“腹语”与“蚁语传音”说道:“你若把‘伤心箭法’的要决教我,我念你授艺之恩,暗中保你不死,逃离这里!”
元十三限却哈哈笑道,“把箭法教你;我不如一死!你们这些全是乘机放火、趁乱打劫之徒!”
天下第七老羞成怒,下手再不容情。
元十三限纵有一身武功、但苦于只剩一手一目,内伤未愈,而又中剧毒,敌众我寡,再也招架不住了,但他武功盖世,就算能当场格毙他,方应看和“有桥集团”只怕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忽的一人破瓦而入,大喝:
“住手!”
方应看一见大喜,道:“王小石,你终于来了!这家伙已给我们困住了,你还不来报这杀师之仇!”
元十三限一听,知道自己确是完了。
——平时他虽不惧王小石这等后辈,但今时今日、此情此境,也轮不到他无惧了。
——莫不是天衣居士在天有灵,指示他的徒弟前来取自己的性命报仇?
却不料的是(不但元十三限意外,连方应看也出乎意料之外):
主小石却清叱道:“他是个豪杰,虽已半疯,但要杀他也不可以这样杀!他由我负责,如果杀不了他,我这命也不留了!”
方应看啐道:“这儿大局已定,怎容你搅扰!”
王小石却一连发出四颗石子。
不是打人。
打向柱子。
“小石头击在柱上,柱椽竟格喇喇地往下倒。
房子塌了。
与此同时,外面却喊杀连天,火光冲天,箭如雨发。
方应看生怕中伏,连忙指挥众人,护住自己,但王小石已掩护着元十三限往外冲,以此二人的绝世武功,自是所向披靡,已冲出了“元神府”落荒而逃。
沿路还有高手设埋伏、发暗器、起伏兵、击锣钱,为他们开路。
方应看心下惊疑不定,着人去闯路查探、忙了好一阵子才知来敌已悄悄撤走。
这时,却来了米公公。
方应看恨恨地道:“我们苦心布置,却不料王小石那厮阵上倒戈,居然救走了与他有杀师大仇的元十三限、坏了大事,真料不着!”
米有桥仔细问了王小石的出现状况、说了什么话和退走情形,才悠哉游哉地道。
“我看不然。王小石太天真了,他救走元十二限是想以英雄的方式和他师叔决一死战,而不是要与他联合并肩。如果他肯和元十三限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个可怕人物。如他不能,却只是个英雄豪杰。英雄的弱点就是逞英雄,豪杰的病处是太豪情,不足以畏。”
方应看将信将疑,”那么他的伏兵又从何而来……?”
米公公吞下了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才道:“那是‘发梦二党’的人,以及‘金风细雨楼’以前隶属他的手下,还有一些不是此地的高手——看来,王小石入京复出,确是别有目的,早有预谋,跟以前判若两人,毕竟是江湖阅历多了;虽说少年人仍禁不住逞强恃勇,但确不可轻视。”
方应看这才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您的意思是…王小石还是会报师之仇的,只不过,他不要以多欺少、乘机打杀而已?”
“便是。”
“他能杀得了元十三限?”
“不一定。”
“那也不打紧。反正,元十三限能杀得王小石,他已中毒负伤,恐怕也活不久了,顺便还替我们除了王小石,少一个障碍。若王小石杀得了他,一切都依计行事,有白愁飞在,王小石成不了器局。”
米公公正想说些什么,但忽然给呛住了,一种一波一波的哮意喘动,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又闻到那种老人味,像一头洪荒时期远古的兽,向他走来。
缓缓地逼迫而来。
眼前是方应看年轻得发亮的眼、颜和脸。
屋外是雪。
还有那在未未时堂而皇之降临的夜色。
暮了。
第三章鸟
八十一生机
夜。
雪夜。
脚下是冰。
太地苍茫。
然而元十三限却仿似听到有鱼的声音,自王小石的衣袂间传来。
元十三限喜欢夜晚。
因为晚上比较没有生机。
他不喜欢大有生机。
但今天他却强烈的渴望生机、渴求生存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了一线生机。
他只是没有料到这机会竟是王小石给他的。
他听过王小石。
但没见过。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举击杀了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的傅宗书?!
——就是这个小伙子,甫一入京师,就救了一代枭雄苏梦枕,曾迅速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主帅之一?!
——这就是天衣居士教出来的徒弟?
——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门徒,却半个都不似诸葛小花、天衣居士的门人!
这一点,他只好/只有/只可以怨命!
他已伤重。
毒发。
可是他一点都不低头。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无故示好,不报师仇,必有所图。
王小石答,“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杀你。”
“什么?”
“我要报你杀我师父之仇。”
元十三限明白了。
这年轻人毕竟是“自在门”的人。
——他可不想自己死得像狗一样!
“就凭你一人,能杀得了我?”
“杀不了也是杀。”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
元十三限冷笑:“怕还要救我?你大可跟那伙人一鼓作气把我扑杀再说。”
“你最错的是:下该在我师父还未恢复功力之前跟他决战,并杀了他:但你在杀他之前毕竟做了一仵比较对的事:你先解了他给封的穴道,给他公平一战的机会。”王小石望定他,眼神清而亮,“所以,我也要和你公平决战。”
元十三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虚。
他也忽然觉得王小石很有点像:
——像那少年深沉但看去率真可爱的方应看!
有人曾经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已一代不如一代,但在他而今的看法,却是如今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可怕。
他马上抹去心头的恐惧。
他是元十三限。
他无俱。
他无畏。
一一到这关头,他也不能有所惧畏。
所以他冷冷他说:“听来,你好像身在老林寺那一役里似的。”
听一人道,“是老衲身在老林寺内。”
元十三限已不必回头。
他知道是谁。
原来王小石出关,入京复回,是把这老秃驴已请出来了。
“好吧,人都来齐了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毒力、伤痛,说,“来吧,动手吧,我活得不耐烦了呢!”
八十二趁机
“不。”
王小石决然他说:
“你中了毒:流了血。我先等你驱毒止血,然后再战。”
说罢,他就跃然而坐。
元十三限愕然。
王小石以眉目舒然示意,要元十三限不必顾碍。
元十二限心想:不管你搞什么花样,你要我止毒疗伤,难道我还不敢不成!
他真的就坐下来。
盘膝。
打坐。
迫毒。
疗伤。
王小石也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像是养精蓄锐,清心平气,以备不久后的一场大战。
为他们掠阵护法,竟是老林禅师。
元十三限功力深厚。
毒是可怕的毒,但只要给他回一口气,缓一阵子,他就能够把毒力暂时压下——如果把毒性譬喻为垃圾,身体喻为房子,那就是如同把垃圾扫到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去,比较不碍眼碍事,但并没有在实际上清除。
他也把伤势暂时压下。若同样把身体喻为房子,伤势比喻为裂缝,那作法形同把裂纹掩饰上漆,但井没有真正彻底重建修茸过来。
然后他就起身,向王小石道:
“你可以动手了。我三招内若杀不了你,你放心,我会解决自己。”
王小石缀缓张开眼睛。
他宁定地道:“三招太少。”
突然,元十三限大喝一声:“咄!”
一口“气箭”,向王小石急打而至!
王小石猛拔刀。
一刀。
刀贴脸颊。
“气箭”击打在刀面上。
刀面激撞在颊上。
王小石嘴角马上淌出了血丝。
才一招。
王小石反手一刀。
“隔空相思刀”。
他距离元十三限足有丈余远,但这一刀仍犹如当头劈到。
元十三限叫了一声:“好!”
他用手一格。
他的手势犹如使“一线杖”法。
刀风过,衣袂裂。
臂上一道血痕。
交手一招,王小石微咯血,元十三限臂见红,仍然平分秋色。
元十三限正要进攻,忽然,脚下冰裂,一对铁腕已扣住他的足踝,有人在冰下水里大叫:“快,快动手杀他——”
王小石立即反应,并叱,“不可暗算!”而且马上动手。
不是杀他。
他两颗飞星迸射,齐打中那扣住元十三限双脚的那对手。
那手一松,一人仓皇拔冰而出、抽身腾起!
元十三限怒吼一声,正要下手,王小石却已飞身到了他身前。
元十三限喝道:“让开!”
他已发现暗算他的人是他的徒弟:
顾铁三。
——只有顾铁三的铁腕才能箍得住他的脚。
但玉小石并没有趁人之危。
没有趁机杀他。
元十三限虽明知顾铁三曾眼见他杀害其他几名同门,一定怕他赶尽杀绝,不放过自己,所以趁他和王小石对决之机施暗算,以绝后患,但元十三限还是痛恨他亲手教出来的门人暗算他。
——给自己人暗算,这滋味并不好受。
(如果刚才王小石趁机全力一搏,自己可就难有活命之机了。)
所以他向顾铁三含忿出手。
他的手指一屈一弹,一缕劲风,直袭顾铁三,是为“指箭”!
这全是“伤心箭法”中变化出来的箭式。
——自从通悟“伤心神箭”之后,他整个人已变似一支箭。
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不是箭。
直射之箭。
怒飞的箭。
这一来,他的胸襟反而坦荡了,为人也直率了,反不似以前的深沉小
他成了直性子。
——“山字经”倒错苦练,使他性情大乖;“忍辱神功”咬攻修练,使他性情逆变。但自从破解“伤心一箭”后,他的人就是箭,直道而行,不曲而生。
他现在要杀顾铁三。
可是王小石不让路。
他拔剑。
——他拔剑挡这一箭。
凌空。
**剑。
八十三动机
雪,又开始下了…
飞旋而降。
细雪。
王小石又接下了元十三限一箭。
两人都陷落于冰淖里。
王小石这次不再是嘴角淌血。
而是吐血。
殷红的血。
但元十三限所处身的冰雪都染红了。
鲜红的血。
两人都受了伤。
伤势不轻。
——虽然谁都还没有击中对方,但伤势已不能谓不重。
顾铁三一击不成,已马上跑了。
他要去通知方应看、天下第七这些人。
老林禅师追了过去。
他要制止顾铁三这么做。
远处有酒旗。
古都城门在望。
隐隐有萧声传来……
其声凄切。
元十三限怒叱:“你为什么要救他!?有什么动机!?”
王小石反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十三限:“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杀便杀!”
王小石:“你只是他的师父,不能要杀就杀!你既可随意杀弟子,弟子也可以率性杀你!”
元十三限:“那你为啥要救我?”
王小石:“我要杀你,就得公平决战;这是江湖道义,也是武林规矩。身为江湖人,不能不遵守;既是武林人,不可以不义!”
元十三限狂笑了起来。
他全身发劲,运劲于臂。
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支箭。
劲箭。
他一箭就向王小石“打”去。
——不是”射”,而是打。
他的“箭法”已冲破了一切界限。
他的”箭”也突破了一切限制。
他的“箭”已无所不在、无处不是。
或者说,他的“箭”已不是传统上的箭,而是他自己的人,和他一切武功、精神、体力及技法的合并。
打酒的人未归。
谁家檐下,有人打马在雪已覆盖了的青石板上路过,蹄印旋即消失于不停而降的雪花里……
酒热了未?
旅人累了没有?
古都城关在望,那儿有没有你的、我的、江湖人的家?
那媚目女子怀里的刃,给体温暖起来了没有?
箫声凄其……
雪地里掠起一只红鹤。
王小石这回刀剑齐出。
刀剑相架。
格住一箭。
——相思刀和锁魂剑,抵住伤心的一箭。
几棵枯树新芽未露。
白茫茫一片雪地真干净…
两人翻身、趴倒。
雪碎。
冰裂。
两人浮在冰上,一时立身不起。
他根本不必站起来。
因为,他整个人变作了一支箭。
一支“伤透了心的箭”。
他拟全力一击。
全身一搏。
他就是箭。
箭便是他。
八十四古都、细雪、酒旗、箫声……
就在这时,王小石袖里,突然疾掠出一物。
黑影。
黄点。
就在元十三限全神祭起杀着之时,突然,这一物急取他的左眼。
啄。
鲜血四溅。
元十三限狂吼一声。
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做一件事。
继续发动,一气搏杀王小石!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反而停了下来。
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
然后反手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王小石想去抉着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王小石把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元十三限才能说话。
他说:“…··你终于给你师父报了仇。”
王小石:“你刚才大可以最后一击,杀了我的。”
元十三限:“我两目已瞎,众叛亲离,活来何用?自甜山一役,我受诸葛枪击,再误用已授弟子的武功,功力实只剩一半。今天中毒在先,负伤在后,双目失明,活下去,还剩什么?不如一死。反正、我这些个日子,已和无梦女恩爱逾恒,快活过神仙了。你刚才二度救我,予我公平决战之机,而又让我有止血疗毒之机会,我宁可死于你手中。我不是说过的吗?三招杀不了你,我会解决我自己。这对招子瞎了,我心里可清楚得很。”
他逐而长叹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诸葛小花,真是既生诸葛,何生元限!”
王小石一时不知说什么、如何说是好。
元十三限却突然抓着王小石的手,在他手心塞人了一物,道: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这是我花毕生时间、精力才得到的‘伤心一箭’的练法,你收着吧,好好练,总有用的。”
王小石连忙一挣,急道:“我不能……”
元十三限沉声道:“你是自在门的弟子,我仍是你的师叔,你已报了师仇,我也送了性命,我的意旨,你岂可抗命!?再说,你练伤心之箭,可以除好诛邪,行侠仗义,杀掉那些诸如天下第七那干大逆不义之徒!”
王小石垂下了头。
他忽然感到后悔。
——为啥要报仇?
——何必苦苦报仇?
——眼前这人,真的是该死吗?
——这个师叔、真的是该杀吗?
他很迷茫。
元十三限苦笑道:“别三心两意了,这是门正直的武功,总该传下去的,我只是误人歧途,遇人陷害,错练了它。我把‘忍辱神功’心诀,已传给了无梦女。你找到她,就可以合练这旷古绝今的箭法了…”
玉小石见他一口气已缓不过来了,忙道:“是。”
元十三限这才见一丝喜容,隐现在满脸披血间,更为可怖。
忽然,他像又记起什么似的,急道:“……还有‘山字经’,‘伤心神箭’必须……必须还要配合‘忍辱神功’以及……‘山……字……经’寸可以…成事……但……山……山……山一一”
他说到第三声“山”字之际,突然断了气。
这时,那只曾啄瞎了元十三限两只眼的斑鸠“乖乖”,这才敢飞回王小石的肩上。
这时际,细雪下得更密了。
远处的古都城堞,已几乎望不见。
箫声却转而悲切。
王小石凝神,终于看见风吹雪影中,在枯枝上,遥遥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稚艳的神容里流露着恨。
还有怨。
她是望着元十三限的骸尸吹箫的,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曾叱咤风云的一代雄豪如此凄寂死去,而奉着挽歌悲曲。
一一她就是无梦女吗?
(一个年轻女子,怎会没有梦了呢?)
(自己呢?自己以前初踏足京师时的大梦呢?)
(——那段曾经温柔的梦呢?)
这一瞬间,王小石宛觉自己已过了百年,已梦了百年。
百年如一箭。
且带着少许惊艳。
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