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快去问淑卿要礼物吧。我赶时间。”
潘有度将衣领抚平齐整,朝阿三展露了一个标准的国际化笑脸——咧嘴大笑时只露八只牙齿。想到今晚的舞会,比较特别。又顺便打听一下,自己的打扮与精神状况,估计适合跳多少支舞。
“关於跳舞,我不懂。你把握好分寸就行。不过……难道淑卿姐没有建议你,最好在脸上补点粉?两只黑眼圈太明显啦,还是遮遮掩掩比较好。”
一个有月光的夏夜,一个容易引起误会的夜。阿三算是看明白了,潘有度的忙碌究竟所为何事。这个长出了白头发的潘老爷,是潘家的经济支柱,是十三行的行商首领,加班出差应酬乃平常事。但,任嚣城里来了一个传教士,平不平常呢?搜索记忆,似乎传教士这种危险品,从前也只是在番鬼书上有过简单的介绍。一张薄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鸡肠字,旁边还很贴心地配上一幅精美插图。没错,插画上的传教士应该是这种模样:金发碧眼,身着大红色长袍,头戴宽边帽,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随风摇摆的慵懒的鹅毛。其实,真正的重点或许是,人家可没有辫子呀。
“一个有辫子的番鬼佬,算不算是我们的朋友?”
潘家的围墙内,透出橘黄色的火光。在西洋乐曲的陪伴下,这些光与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些摇曳的小生命,却扰乱了阿三的心,梵高的红辫子几乎没有缺陷,发质与色泽,翻遍整个任嚣城,恐怕也是无人能及。但,这鲜艳的火红,太过触目惊心,仿佛比魔鬼还要难缠。如同认定了目标,就要一追到底,阿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成为了梵高的目标人物?
“夏天了,学生们即将放暑假,这的确是一个恋爱的季节。你是不是偷偷看上了哪一国的番鬼妹啦?如果有感觉,不妨先跟她交个朋友。我肯定是支持你的呀。以後泡妞,可以请假,统统批准。”
果然不出所料,阿三再一次惨遭误解。看似但凡交际舞跳得多了,对番鬼妹的接受程度已完全不设限了。潘有度根本就没有进入这次重要谈话的主题嘛,还学人家捧着一束大红花去赴约,一颗爱玩的心不是明摆着的嘛。
“那……如果……是一个有辫子的传教士呢?”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阿三就知道,与潘有度谈论正经事,是一件比正经事还要伤脑筋的事。但,这是关乎到同文行生死存亡的大件事,他必须试试看。这年头,敬业的狗仔队到处挖八卦新闻,为的就是争上第二天的头版头条。竞争如此激烈,能整出点什麽动静,实属不易。而且,他还隐约感到,这个有辫子的传教士的出现,很有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不寻常的事故。例如,这红棕色的长辫子一出现,任嚣城就迎来一场超高级别的龙卷风;又或者,忽然之间,天昏地暗,香江上的帆船全被黑暗笼罩,统统都失去了方向,最後纷纷触礁……
“嘘,低调、低调,保持低调。这一次就勉勉强强算了,以後千万不可再提‘传教士’啦,要哢嚓的。你万万不可与这种危险人物交朋友。好,念雯的车来了。”
咯咯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听,每一步,都胸有成竹。连阿三也以为,这就是念雯大叔的马车。
超乎寻常的,潘有度和阿三居然同时猜错了。马车,是有一辆,而且也的确是正往这边走来,但车夫却不是生性浪漫的念雯大叔,而是伍秉鉴家的首席车夫梅有财。此人腰粗体胖,满脸大胡子,比念雯大叔年纪稍长一些,看似同样没有固定女朋友。
挑这个时间出来,莫非他与相好的姑娘就约在潘家门口见面?没道理呀。潘有度和阿三用目光表达共同的疑问——喂,这麽晚,来我家干嘛?
有财兄摆明就是已经接收到了两道询问眼光,却故作神秘。腾出一只多毛的肥手,假装不经意地摸出一条质地细腻的粉色带花手帕,还很有违常理地翘起了一根粗粗的尾指。举起手怕,慢吞吞地擦了擦脸,从饱满的额头,抹至颤抖的双下巴,却仍旧不吭声。被牵引的小马哥火了,圆眼直瞪,近乎两眼冒烟。有财兄很淡定,拒不接收小马哥的眼神提示。受伤的小马哥,一张长脸拉得长又长,牙齿磨得哩啦响。
这分明就是一种蓄势待嘛。潘有度向阿三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很默契地携手退後一大步。及时躲避危险的行为,应属人的本能。这位脾气暴躁的小马哥,真惹不起呀。
但,有的人,偏缺这一种。有财兄,就是这样一位奇人。惯於以自我为中心,光顾着拿出粉嫩手帕在他人面前显摆,全然不顾身边这一位的脸色究竟是有多难看。他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衰样,小马哥不满地摇晃着脑袋……
“好久不见,潘老爷。我家老爷收到风,得知你从京城回来,就吩咐我,加个班,过来接你……哎哟喂,哥,你也别踢大腿啊。”
自小生活在伍家的高级马房,自视甚高的小马哥一直得不到主人的重用,其他的低级马,通过各种办法,纷纷上了位,混了个理想职位。例如,那些低级马的车夫不是有财兄——这就够理想的了。小马哥自尊心强,个性刚烈,某些时候,他更向往低级马房,而不是这个贴着“高级”标签,却名不副实——看似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所谓“最高级别”之伍家马房。
任你级别再高,照样不过是一个养马之地,又不会忽然变成了大雄宝殿。如此想着,小马哥抑郁了,对准有财兄的脸,从鼻孔里喷出一堆废气。呼,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踢你,喷你,衰人。意外受袭的梅有财全无反坑能力,一手用手帕捂住脸,一手揉着大腿上的厚厚脂肪,嗷嗷叫。神奇的是,他还傻乎乎地一味挨踢受气,半点没有要闪开避一避风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