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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2 / 2)

更长时间的沉默,象收音机调频那样的时刻来到了人类关系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乎还是客观的,大脑只是用无关痛痒的半文学术语将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们随心所欲地将它归类到什么范围之中(例如把某个男人归类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个女人归类到有着不幸过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经过调频,它变成了主观的东西,变成独特的东西,通过心理学上的移情作用,变成了共同分担而不是袖手旁观的东西。当查尔斯望着眼前那个罪人垂着的脑袋时,他的脑海里发生的就是这种变化。象我们大多数人面临这种情势时一样(谁没喝醉过呢?)他找到了一个虽然婉转,但却能尽快解决现实问题的一个办法。

“我为您的处境感到难过。但我必须承认,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设法……就算是设法吧……使我成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这一问题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讲起来,象是在背育一篇讲演稿。

“因为您旅行过,见多识广,因为您受过教育,因为您是位绅士。因为……我说不清。世人都说我周围的人是善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照我来看,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残酷,比最愚蠢的动物还愚蠢。我并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同情与怜悯,不相信就没有真正通达的人来理解我所忍受的东西,理解我为什么忍受这一切。还有,不管我犯了什么罪,我不该忍受那么多痛苦。”一阵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说自己的情感,这大出查尔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这一点查尔斯已猜到,但还没亲自领教过),刚才的一席话便是证明。查尔斯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转过脸去,稍微平静地说:“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梦之中。我一醒来,恶梦便开始了。我好象被扔到荒岛上,被监禁、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查尔斯惊愕地回头望着她,那样子就象一个即将被山崩所毁灭的人。他想跑开,但又跑不动;想要说话,但又说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着他,问道:“我为什么生来就是我?我为什么生来不能是弗里曼小姐?”可是这个名字刚一讲出口,她便转过脸去,意识到这个比喻讲得太过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个问题。”

“我的意思并非是……

“妒嫉是可以谅解的,因为在你这种环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这个问题我无力帮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才能够帮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这一点。”

查尔斯对女人开玩笑地反驳他是有体验的——欧内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况下进行的。当一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女人除非措辞十分谨慎,否则她是驳不倒男人的。莎拉却似乎感到自己跟查尔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说,处在她这样的环境中,假如她想找到出路,本来应该抱毕恭毕敬的态度,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因此,查尔斯感到受了侮辱,感到……他也说不清楚。他这种感觉合乎逻辑的结果本应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谈话就此作罢,然后迈开带铁钉的大靴子扬长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儿,象是脚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轻声说:“我让您生气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仅仅口头上想帮助您,但是没有成功,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这一点我实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任何进一步的密切关系……不管用意多么纯洁……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个绿荫的角落里,一只啄木鸟发出声来,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两个呆呆的二足动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绝望,我怎么会……这样哀求您的怜悯呢?”

“我毫不怀疑您的绝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认,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加了一句:“我对您的要求并不十分了解。”

“我要求理解。我愿把十八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沉默。她抬头看他有什么反应。查尔斯又呆住了。无形的链条断裂了,他的传统思想占了上风。他挺直腰板,满面疑惑,很不高兴。然而他的眼睛却闪着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动机。他想,她马上就要再讲下去,于是他想立即穿过常春藤,一声不吭地走开。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抢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来。

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么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奇怪的是,她好象很镇静。那种下跪并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分强烈,虽不象阳光那样刺人,但却象月光那样永不熄灭。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并没有发疯,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帮助,我一定会发疯。”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着她,慌乱地朝四周归视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僵硬的手托着她的臂肘,带她走到常春藤的枝叶下面。她双手捂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查尔斯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思想紧张地斗争着,他虽然把她扶起来,但尽力不跟她的身体接触。

“我并非是对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须明白,我——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急忙轻声说:“我所请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见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这儿来,谁也不会看见咱们。”他想劝慰她,但她不想停下来,却继续说下去。“让我说完。您是善良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莱姆的任何一个人。两天前我几乎被疯狂所压倒。我觉得非见到您不可,非跟您谈谈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理智将我……阻挡在门口。”

“这种做法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现在是想用制造丑闻来威胁我。”

她猛烈地摇着头。“您这样看我,我宁肯死去。是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好象被绝望弄昏了头,没有细想过这类可怕的事情。我自己过后想想也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请想想……您还不明白吗?”

查尔斯这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他已陷入的困境,摆脱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诚的,但却毫无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们正在布罗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这儿来一次,是么?”

“我现在还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来这儿散步,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差事。”

“您这种提议是……我跟您说过,特兰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诉特兰特夫人”

“那么,讲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听——况且与您的性别不同,您认为合适吗?”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别的人……判断最少偏见。”

“毫无疑义,对您的事情。我愿从慈善事业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须再次说明,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头望着他。他没有说下去,却变沉默了。

查尔斯可谓具有多种性情的人,读者诸君或许已经看出。他上午对仆人萨姆是一种性情。在愉快地吃午饭时对欧内斯蒂娜是另外一种性情,现在他面对这个可怕的好人儿时又是另一种性情。他几乎变成了三种不同的人。在我们的故事终结以前,他还会变成另外几种不同的人。对于这一现象,从生物学上解释,就用得着达尔文的一个术语,叫做“保护色变”,即学会与环境协调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龄变了,社会地位变了,相应的变化也就势在必行。在维多利亚时代,这种保护色变已成公理,极少有人提出疑义。然而,莎拉的目光却充满了疑义。它直射查尔斯,但也有着胆怯的成分。这种目光的后面隐藏着一个现代术语,叫坦白交代,“查尔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护色变,迫使他的内心失去了平衡。欧内斯蒂娜及其同类颇象玻璃暖房中的花朵,优雅娇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们对她敬而远之。而眼前这位姑娘,虽然穷极潦倒,却厌恶虚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头说:

“我只不过请求您给我一个小时。”

他明白了,化石这项礼物的背后还隐藏着他必须来的另一个理由:一个小时是找不到两块化石的呀。

“倘若别无选择,虽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话,赶紧插嘴说:“假如您肯劳驾,我十分感谢,而且不管您提出什么建议,我都将悉听尊命。”

“事情很明显,咱们不能继续冒——”

查尔斯打住话头,在寻找适当的字眼儿。这时莎拉又插嘴说:“这一点我理解。您的拖累更多,压力更大。”

耀眼的阳光不一会便消失了。天渐渐暗下来。颇有些凉意。这时,查尔斯觉得自己本来走的是阳关大道,如今却陡然面临无底深渊的边缘。其实,刚才他望着莎拉低着头时,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是什么东西把他引诱到这儿?他到这儿来观察一下情况又有什么错误?他说不清楚。但他总觉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诱。而现在他又迈错了一步。

莎拉说:“我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会在这儿的。”随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说这话时,那神气象是说这片空地是她的会客室似的。

查尔斯鞠了一躬,带着迟疑的神色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接着,他用木棍分开常春藤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象一只受惊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国绅士。

他来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转身沿大路往莱姆镇走去。一只早出的猫头鹰呜呜地叫着。查尔斯觉得,这个下午他办的事情很不聪明。他本应该坚定些,本应该早就离开那儿,本应该还给她那两块化石,对她的绝望本应该提出别的建议——不,不是建议,而是应该命令她用别的办法解决。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他想停下来等着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可是,他的两条腿却迈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区,或者说世所不容的禁区就要将他吞没。在时间和距离上,他觉得离她越远,就对自己的愚蠢行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别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女人——当然,她并不是有意要危害别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极大的挫折,对整个社会深怀不满,这就难保她不会干出违背常理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是否要告诉欧内斯蒂娜的问题就无需多考虑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告诉她的。他深感羞愧,这好比自己事先对她没打个招呼就一步迈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国去了一样。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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