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茶几上放着一盒她不吃的布丁。
她知道,哥哥的同学又来了。
炎热暑假快要放完的最后两个星期,这个哥哥的同学已经是第九次到他们家了。
每一次,他都在哥哥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帮忙读高二、不念书、只顾玩的哥哥写笔记。
她听过哥哥和其他朋友讲电话聊天,哥哥只是想要他帮忙抄笔记才和他作朋友,不然才不想和这种老土无聊的家伙混在一起:每次用的借口都是有事很忙,哥哥的这个同学也不会问到底是有什么事。
那天,他又坐在那里。
外面蝉叫声好吵,天气超级超级热,哥哥的同学从来不会自动开冷气来吹。
从房门口望进去,只看到他瘦瘦的背影,垂着头专注在桌前。透过窗户射入房内的阳光好亮,他的头发被照成有一点浅的咖啡色;他白皙的后颈、整洁的衬衫,在光线之下,看起来好像都闪闪发亮着。
这个被哥哥叫来写笔记的同学,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哥哥却老是跑出去玩,有时候还让她和一个陌生人单独待在家里,她真的好讨厌哥哥这样,好几次想跟妈妈告状,但她跟哥哥吵架都不会赢,也不愿意被当成告密鬼,所以还是忍住了。
陌生人每次来他们家按门铃,都会带着一盒布丁。
「妳好。这是送给妳的。」又瘦又高的陌生人,总是在和哥哥打过招呼之后,站在逆光的门口,微弯着腰这么对她说道。
谁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啊。她从来都不吃,只是任由陌生人把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但却一直很担心对方要是有天强迫她吃怎么办?好几次之后,她才想到可以用她小时候对蛋过敏当借口。
「我吃蛋会长、长疹子。」她有偷看过,盒子里每次装的都是鸡蛋布丁。
这是她还是婴儿时候的事,她出生时有过敏性皮肤炎,长大以后抵抗力强就自然好了。是妈妈告诉她的。
她拙劣又困难地开口,那是她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话。
心脏一直蹦蹦跳着,她这才发现,哥哥打完招呼后就出门去了,陌生人要是生气的话,家里没人可以救她。
然而,陌生人只是相当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是这样啊……真抱歉。」
因为逆光,所以她看不清陌生人的表情。
但是陌生人的声音好温和。
这个人,一定只是因为相信哥哥很忙,所以才帮助哥哥;一定只是因为她是个看起来会喜欢吃点心的小女孩,所以才送这些布丁给她。
那一刻,比起整天跑出去玩的哥哥,她竟然觉得陌生人才是好人。
「哥——哥哥他,其实都是跑出去玩,一点都不忙。」于是,她决定倒戈,把事实真相告诉这个陌生人。
陌生人先是停住一下子,然后缓慢伸出手,轻柔地摸了她的头顶。
「谢谢妳告诉我。」
她仰着小脸,隐约见到陌生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下次他来的时候,吃一下吧,布丁。或许他不会再带布丁来了,但是他一定会带别的东西送给她,不论那是什么,都吃一下好了。
虽然她这样想着,但是,开学之后,陌生人就再也没来过了。
最后,她对这个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帮讨厌鬼哥哥抄笔记的傻瓜呆。
——趁着放假,蔡铃茗回老家看家人,先是打电话询问已经买新房搬出去的兄长行李全搬走没,然后在家里那等于仓库的旧房间内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兄长已长满灰尘和结蜘蛛网的高中毕业纪念册。
翻找到兄长班级那一页,她看到了宋早雅的名字和照片。
真的是他。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陌生人的名字,记得的只有那个瘦瘦的背影,以及模糊不清的脸部轮廓,若不是她辗转听到宋早雅说她不吃蛋制品,她可能得过很久、或许永远都想不起来也不一定。
所以,他说「我们以前见过」。
那不是什么老套又骨灰级的把妹招数,而是他们真的见过。否则他也不会记得她不能吃蛋的事情。
她……完全误会宋早雅了。
回到公司上班的周一,蔡铃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瞅着柜台电话。从抽屉取出昨天自己才发现差点丢到洗衣机里洗掉的宋早雅的名片,她深深呼吸几口气,然后拿起话筒,直拨他的分机。
响了好几声,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总算接通了。
「喂,请问找哪一位?」
男中音透过话筒传过来,一直都是这么温和。
「找、找你。我是……蔡铃茗。」她有些紧张地说。
「妳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请问你,今天下班有空吗?」蔡铃茗瞥一眼旁边的同事,遮住嘴很小声地道:「我有事想找你。」
「今天下班……我等会儿中午就下班了。」宋早雅回答道。
「咦?」为什么是中午?她要五点才能下班,这样时间搭不上,还是约别天……
宋早雅连问什么事都没有,仅体贴地说:
「妳想要约几点?在哪里呢?」
「约——」她五点结束工作。「约五点半,在……在第一次见面那家咖啡厅里好了。」
早雅答应道。
约定好了,蔡铃茗遂将话筒挂上。下班时间一到,她换好衣服就赶忙去址约。
推门咖啡店,她稍微找了一下,却没有见到人。再仔细看过一遍,角落一桌,有个人趴在桌面上,玻璃杯旁放着餐巾纸折成的两只鹤。
她愣了愣,随即走过去。
在接近座位时,似乎听到脚步声的宋早雅已先抬起脸来。他微微瞇着的眼睛好湿润,大概是有点意外,蔡铃茗莫名地心一跳,他就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镜,低着头戴上。
「妳好。」宋早雅一如每次见面那样轻声问好。
「你……你好。」蔡铃茗正准备坐下,却见宋早雅站起身来帮她拉开椅子。这一定也是他的习惯吧,有点夸张又过头,就像走路会保护女生那样。她道:「你……你等我等到睡着吗?从中午等到现在?」
「…摇摇头。「公司刚好有事,我又顺便待了一下,刚刚只是稍微休息一下。」
「是吗?」或许公司的确有事,但也不会让他从早就应该下班的中午弄到现在;他大概是刻意多待了一下。如果不是跟她约,他应该可以回去休息的。虽然觉得真是不凑巧,但无论如何,蔡铃茗都有话想要当面对他说。
「请问,有什么事呢?」宋早雅问。
「啊……呃……」她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先前并没有对自己恶意地说谎,一切都是她单方面的误会。从认出他以后就一直想着,绝对要讲出来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没办法如想象中那般轻易地传达出口。「那个我……我……」
「不好意思。」
用力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要说了,服务生却在此时送上meun一打断了她酝酿出的气势。
蔡铃茗真的有种当场漏气的感觉。她紧抓着手中的meun。
开玩笑地告诉他,自己前两天才发现事实真相;或者严肃认真地表示自己直到上个星期才想起来;不论是哪一种方式,她都在心里演练过了好多好多遍。
其实,怎么说都可以吧。这个人,一定都会接受的。
「……我要一个焦糖布丁。」蔡铃茗对服务生道,然后用meun遮着脸,用那已经七零八落的勇气低声说:「我……我小时候不能吃,但长大以后,早就可以吃蛋制品了。还有……巧克力……也很好吃……」
语毕,她稍稍将meun移下,一双眼睛小心观察着宋早雅的反应。
只见他微微地旺住一下,然后,笑了。
好温柔好温柔的。
没有任何责备或其它话语。她之前想不起来还把他当成骗子,对他怒言相向,她现在终于记得,所以主动找他出来,却不干不脆地承认,他就只是用表情让她明白,他知道的,没有关系,所以不用介意。
蔡铃茗不晓得告诉宋早雅他笑起来会使人觉得不舒服的那个人是谁,但是,她却能够非常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不想让太多人看见这么温柔的笑容,所以才会那样说。
这一瞬间,他温文的笑令她连眨眼都忘了。
「你如果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对你生气了啊。」
结果那一天,在咖啡店里,蔡铃茗忍不住对宋早雅说着之前误会他的事。倘若他解释的话,她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说谎的人了。
宋早雅只是清淡地说:
「不记得的话……就是不记得了。我说了,妳也可能想不起来的。」
他说的没错,那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到最后自己还不是又会认为他骗人。蔡铃茗都不禁冷汗涔涔,同时也觉得他的确不像是个会去解释的人。
「……但是,没想到你还认得出我。」那时候她才小学呢。
「妳的五官轮廓并没有变很多。」宋早雅直视着她,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他又道:「而且,我有看过妳的照片。」
她不解。
「照片?」
「妳哥哥有把家人照片带在身上的习惯。有时候会看到。」宋早雅说道。
她停顿了下。兄长的确喜欢在皮夹里塞照片,还说是因为没有钞票,所以才这样增加厚度,总是一边放女朋友的,另外一边放家人的,但……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和我哥哥还有往来吗?」她好意外,完全不晓得,还以为高中那年暑假抄完笔记兄长就和他断交了。
「高中毕业以后,两、三年才会见一次,但并不是完全没联络。」宋早雅温慢道:「上一次高中同学会,他还把新住址给我,也有找我帮他搬新家。」
她……她哥哥到底是有多不要脸!绝对是跟以前一样,有事情才会找宋早雅的吧!蔡铃茗简直瞠目结舌。兄长买新房子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说他自己就可以搞定,所以是搬好弄好了才请她和爸妈去参观的。
「我哥真过分,你还帮他。以前,他要你来我家,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都不怕有危险的。
「那是因为他找我去,家里就有人陪妳了。」宋早雅友善地说,露出微笑。「他也是相信我,才会让我和妳单独留在家里。」
兄长做的明明是差劲的事,他却讲得一副兄长信赖朋友好有义气的感觉。被卖掉还帮人数钞票,蔡铃茗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你……根本就是在替他看家了。我哥以前还要你帮他抄笔记,你现在还理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好可耻。
宋早雅似是想了想,然后道;「妳哥哥是我的朋友。」
那到底是哪门子的朋友?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人永远不会变,那个人一定是宋早雅。经过这么多年,给她的感觉竟是如此一致——总而言之,就像个傻瓜呆一样。
「所以,你也只是在照顾朋友的妹妹而已。」所以才一开始就对她很好。
听到她这么说,他清浅地笑了一下。
「妳现在也是我的朋友。」
蔡铃茗一愣,忽然满脸通红。
「是、是吗?J
听……听起来真的觉得非常非常难为情。她不觉抬起单手抚着自己面颊,好像这种无意义的动作可以让自己比较不羞一点。
「其实,妳高中的时候我见过妳一次。」宋早雅说。
咦?原来还有漏掉的。蔡铃茗望住他。
「对我来说是印象深刻的记忆,但是妳不记得了吧。每次巧合遇见妳,总是有趣又难忘。」他淡淡地笑说,湿润的眼眸轻弯着。
她只是又忘记移开视线,一直看着他。
结果到谈话结束,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她回家洗澡上床睡觉,她还是想不起自己高中时何时见过他。
但这一次,蔡铃茗不觉得他是乱说了。
因为最初没有好印象,所以她一直都有偏见,现在那层偏见不见了。
在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之后,她慢慢、细细地,从她和宋早雅在公司相遇起,一路顺想着两人每次见面的情景和状况。
即便是一开始重逢就被她误解了,居然还说什么遇见她总是有趣又难忘。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但一直都是个好人。
很好很好的好人。
澄清误会以后,宋早雅在她心底的定位轻易改变了。
从不诚实的怪人,变成了一个怪好人;从本来好像会骚扰她的变态,变成了一个对人好过头的傻瓜呆。
然而,这或许让她对宋早雅由先前的完全不信任,变得比较信任,但也就只是那样的程度而已。
她并未立刻就对宋早雅亲近起来,常用来和亲友交流的手机、邮件、MSN什么的,也不曾给过他或跟他要。严格说起来,或许也是没有必要。她又不跟宋早雅出去玩,不会找他聊天,即使在同一家公司,没有约定好的话,根本不会有什么碰面或交集的机会。
因为始终都觉得不重要,所以,她就这样一直忽略。
检定考只剩一周了,但是她还在烦恼要怎么去考试会场。北中南三个主要城市都有考场,她考前几级的时候还没在这里工作,是在熟悉的老家考的;这是第一次在外地,考场离园区有段距离,虽然可以坐火车到达,但她以前没有去过,对那附近不太熟悉。
在房间里边戴着耳机听日文节目练习,边用电脑在网路上查找着地图,然后在搜寻引擎里键入关键字,寻找该如何过去的路线。城市和路名都很陌生,她用滑鼠点着网页,想着若是有人可以载她去就省事多了……眼角刚好瞄到桌上宋早雅借给她的两本工具书,她稍微停下动作。
如果请他帮忙的话,他一定会答应的吧?不知道他有没有车呢……
认识的人又不只宋早雅,但蔡铃茗脑海里会马上浮现他的名字,除了因为那两本书而联想到之外,也是由于有「这个人不会拒绝」的感觉。虽然并不是一定希望他载,自己麻烦一点转车也可以,不过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她就有了「那就问问看好了」的想法。
但或许是还在考虑和犹豫,隔天上班,她并没有很积极地要找宋早雅谈论能否载她的事;到了午餐时间,南门的同事还没来找她去吃饭,于是她拿起钱包往南门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宋早雅和他们部门副理正好送走几个来稽核的外国客户,南门的柜台接待也礼貌性站立着,直到对方走出大门后才离开位置。
「……像刚刚那种情况,我不是说过要等送客人出去了再走吗?那是基本的注意事项。就五分钟的饿妳也不能忍?」资深的同事重新教育刚刚又在状况外的年轻小姐。
「我忘记了嘛……啊,小铃姐,午餐想吃什么?」新来的柜台小姐不大诚恳地道歉后,很快地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