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浪!」
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一个回身避开来人刀剑,地上都是火海,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滚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但,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
他不及救长平,运气大喊:
「兰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你知道吗?」
兰青看着她坠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总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
烈焰腾腾……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叠。
大妞!大妞!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坠,一把捞起长平,火气扑面,他翻个身,攥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整个人再次跃出。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他只是闷哼一声,没有闪开。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没回头看底下情况,直掠而去,越过几排矮屋,随即跌在泥地上。
长平动作也快,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脱了外袍,那外袍已与长衫、血肉混在一块,这一脱下,伤口被扯动,他又是一声闷哼。
接着,兰青拉过她,借力扬长而去,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直奔暗夜里。
虫鸣蛙叫。
长平在旁弄着火把,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火把放在石块间。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兰青说道,没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块上。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药。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与手背如出一辙。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绕到胸前时,听到他道:
「我自己来吧。」
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她碰到他的指尖,依旧是冰凉凉的。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但她不能主动问。
兰青讲,她就听。
兰青不愿讲,她就什么也不要听。
「你这功夫,真三脚猫,怎能闯江湖呢?」他没抬头。
长平绕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
「我没打算闯江湖啊。」细细看过他的脸后,她也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没闯江湖?那还继续学什么武?」
「爹说,不准我姓关。」
「嗯?」他转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临终前说,不准我姓关,他没有我这孩子。」她哑声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关,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否则,我不能姓关。」
临终?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兰青沉默一会儿,又道:
「你爹还说什么?」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是么?」他一顿,笑道:「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他拉过有些破损的长衫,随意穿上,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
「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长乎跟着坐到他身边。
「兰青……有很多人看过你的真面貌吗?还是,江湖人只看见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随口道:
「我出门都戴着面具,怎么?你以为我吓着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兰青闻言,猛地张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锁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视他的脸!竟不敢!
他心里有股怒火上扬。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会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没人会知道你是兰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
她居然**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为回家的一线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聪明,大妞。」
她老实的面容充满惊喜。「兰青,咱们一块回家!」
他拉过她的手臂,让她靠自己近些,他凑到她的面前,说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身上的香气又传入她的鼻间。长平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不由得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
「想……我一直在想你,兰青。」她有点心神不专,又注意到他攥着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布,但那样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种饥渴的**。
一天三顿,只要无浪给她什么她都吃,从不挑食,也没有特别想吃掉什么的**啊。
「想我……想我什么呢?大妞,你在想报仇?还是,你在想,兰青终于得到报应了?」他讽道。
「……我在想中……想什么……」她又望向他鲜润的朱唇。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着他。明明兰青面有破相,她却觉得此刻他异常丽色,她渴望碰触这丽色,渴望吞噬这美丽的人儿,她脑袋好像有些发浑、有些疯狂,今今常骂她是头小野兽,老是在蛮干虐待自己,她从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她好像真的变野兽了。
她无法克制地,追寻着本能吻上兰青的唇。
兰青愣住。
她吸吮着,笨拙地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兰青急急拉开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里只有兰青。她挥开他的手,扑上前去再亲上他的嘴,唇舌不灵巧地采入他的嘴里蛮撞,但她还是无法满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结,一路滑下亲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红,她不知该含该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满足自己,于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过大扯破他的衣衫,满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兰青,却不知从何吃起,满脑子只想得到兰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为一体,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识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带。
「大妞,你在做什么?别逼我出手!我背烧伤你忘了吗?别这样压着我!」兰青使力拉着她。谁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长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举动不对劲,但她好像华初雪那样对兰青。她在梁上看着他们……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之间令人焦躁的亲热,现在自己也沦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气,抬眼看向兰青,只盼兰青能配合她,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她心里的渴望。
他正瞪着她。
兰青的脸,破相了!
记忆里好看的脸,依旧是那个样子,只是……多了一道明显疤痕自左而右横贯整张脸,除此外,无数细小淡疤烙印交错在脸上。
兰青的脸、兰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这样重重伤过,唯独那双水墨眸子没有受到半丝伤害,而此刻那双眼正震惊地瞪着她。
兰青!兰青!最疼她的兰青!
现在,她在回报他什么?
她忽然转头,用尽力气一头撞向泥地。
「大妞!」
那声音,大得吓人,大得几乎可以跟雷声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维持那姿势。
兰青轻轻捧住她额头,湿漉漉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我没事……我头很硬的。」她低喃着。「今今说,意乱情迷时心里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可是,刚才我并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吗?」
「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她抬起眼。「兰青,为什么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么?」语毕,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兰青本以为她要清洗伤口,哪知她整个人跳入溪水中,把脸埋进溪里。
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狈起身,不顾背心烧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双肩不住发抖,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几回,还是拉不起她来。
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这蛮牛……这蛮牛……
他静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她浑身湿答答的,一脸的狼狈。
「兰青,你的脸很痛吗?」她直视他,哑声道,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
兰青看着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块吗?」
「嗯。」
「永远么?」
「嗯。」
他笑得开怀,拉着她上了溪岸。「好,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
长平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掏出腰间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药瓶,而非他先前用的药瓶。
「瞧你,都弄湿了手伤,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他替她打开伤布。
「咱俩,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
他弹开小瓶盖,要倒下药粉时,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
他直觉避开。那双通红的眼,是在作假还是真实,他已经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涂药,初时有点疼,但这药伤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药好太多。」
「嗯。」
兰青将瓶里药粉洒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药粉吸收极快,很快就能愈合她的伤口,同时麻药一旦入骨,不但她从此不痛,还会时刻渴求着它。
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药,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只要药在的一天,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她都只能对他好……她的眼里只有药,哪怕关长远回魂,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不需要这个会说话、懂是非的大妞
白银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这药,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
只要她抹上这药……依旧有个人怜他疼他,不怀任何目的……
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将她涂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药的那层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她眼圈依旧红,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
「很疼?」
「嗯。」
「知道这药吗?」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颤着。她道:
「纸伯伯来找我时,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药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兰青,上了兰家,你……兰家弟子擅用药物,也许我可以因此避开。」
「是吗……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顿,轻声问:「兰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他柔声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
兰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泪,却没有落下,他想起来了,那十年里,他不曾让大妞哭过,大妞生气、大妞欢喜,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如今的大妞,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
她没有说出「但愿我替你受过」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但,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至少,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测兰绯心思,到最后,明知自己已是半疯,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
只有活着出牢门,才能确认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门后,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说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样心灵、**的折磨,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叠……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对于这样的力道,他欢喜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还是孩子的大妞,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可以放下心来。
这几年,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那体温都是普通的,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没关系,就算她是装的也好,只要她装得够像,他也甘愿被她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