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姐莫若妹,沈菀敏锐地注意到沈氏的神情一下子就淡了下来。
从前,自家姐姐有多疼楚千凰这个亲生女儿,沈菀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最近她们母女之间有些龃龉,但母女哪有隔夜仇。
沈菀微微一笑,干脆当了个和事佬,主动提议道:“让凰姐儿进来吧。“
沈氏没有扫妹妹的脸面,只是笑,算是应了。
不一会儿,楚千凰就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袭火红色宝瓶牡丹纹褙子,梳着一个双平髻,戴了南珠箍,玉润浑圆的南珠在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般得体从容,落落大方,一派名门贵女的风范。
楚千凰先给上首的沈氏请了安,然后又笑吟吟地问候了沈菀与顾之颜:“三姨母,七娘。”
楚千凰瞧着一如往日,仪态万方。
从前沈氏看着这个长女,满心满眼都是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看着她,浑身只余下了一种乏的疲惫,什么也不想说了。
沈氏干脆就端起茶盅饮茶。
沈菀来回看了看这对母女,心里越发唏嘘,有心热络气氛,问道:“凰姐儿,你在宫里住得可习惯?那些宫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我还有你贵妃姑母说,可千万别忍着。”
楚千凰嫣然一笑,“姨母您放心,三公主殿下对我很好。”
“本来我应该明天才回来的,还是三公主让我早一天回来了,说让我在家多待一天。”
其实,照沈菀看,楚千凰何必进宫去当什么伴读,束手束脚的,可是外甥女既然喜欢,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适合置喙。
“这宫里规矩严,也是辛苦你了,凰姐儿。”沈菀叹了口气道,“大姐姐,我瞧着她都瘦了,我那里有上好的血燕,待会儿我让人送一些过来。”
沈菀一片好意,沈氏没有扫妹妹的脸面,淡淡道:“凰姐儿,还不谢过你姨母。”
一旁正院的丫鬟们皆是唏嘘不已:夫人之前生大姑娘的气,一直拒而不见,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也难受。这次由靖王妃出面当和事老,看来母女俩总算可以冰释前嫌了。
唯有陈嬷嬷攥紧了帕子,又想起了那一日她看到楚千凰在廊下候着的那一幕。
陈嬷嬷感觉心口沉甸甸地,一直怔怔地看着楚千凰,对于她们后面又说了什么,全然没入耳。
午膳后,沈菀再次提出带着顾之颜回王府。
原本还乖乖巧巧的顾之颜立刻做出了抗拒的姿态,一把攥住了楚千尘的裙子,依依不舍。
对此,容嬷嬷、乳娘以及正院里的人都早就见怪不怪了。
顾之颜整个人简直快要贴到楚千尘身上了,嘴里喃喃地念着:“姐姐,月月。”
还在吃小鱼干的小黑猫停了下来,舔舔嘴巴和鼻尖,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顾之颜,又闷头吃了起来。
沈菀不由多看了楚千尘一眼,上次在穆国公府就是这样,女儿抱住楚千尘的腰身就不让她走,自己拿女儿没办法,才同意她来侯府小住。
楚千尘揉了揉顾之颜的发顶,“乖,你该回家了。”
她塞了一个南瓜形的香囊给顾之颜,香囊里放的是她给顾之颜专门调配的香料,上面是琥珀亲手绣的黑猫扑蝶,灵活优雅的小黑猫四蹄雪白,分明就是照着月影的样子绣的。
顾之颜紧紧地把香囊捏在了手里,笑了,眉眼弯如新月,漆黑的瞳孔里潋滟着愉悦的笑意。
女儿这副可爱甜美的样子看得沈菀心都要化了。
她看出女儿舍不得楚千尘和小黑猫,就软言道:“七娘,母妃保证,过两天就带你来看表姐和月月好不好?”
顾之颜比了两根手指,意思是,两天!
沈菀也用右手比了两根手指,对着顾之颜伸出了左手。
顾之颜抬头看了楚千尘,楚千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她终于松开了攥着楚千尘裙子的那只手,握住了沈菀的手。
沈菀心下更激动了,面上一直微微地笑着,动作轻柔,生怕吓到了女儿。
沈菀又多看了楚千尘两眼,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转,尤其是她那双漂亮清澈的凤眼,觉得这双眼睛越看越眼熟。
到底像谁呢?
楚千尘注意到沈菀审视的目光,落落大方地笑了。
她并不担心沈菀会不会认出她来,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沈菀认出来了,她也不会多嘴的。
反倒是沈氏看着沈菀带着几分思忖的神情,有些担心她会认出楚千尘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出声转移沈菀的注意力:“三妹,你既然答应了七娘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沈菀果然把目光从楚千尘的脸上移开了,笑道:“大姐,我答应了七娘,当然说话算话。”
她可不想七娘为了这点小事,与她心生芥蒂。
顾之颜也不知道听懂了没,目光下垂,只顾着看那只吃得欢快的小黑猫。
楚千尘递了个眼神给琥珀,琥珀就把那只贪吃猫抱了起来,笑道:“县主,奴婢跟月影一起送送您。”
于是,顾之颜终于跟着沈菀走了。
沈氏把楚千尘也给打发了:“尘姐儿,你也回去休息吧。”
楚千尘就站起身来,福了福,告退了。
楚千凰眸光闪烁,依旧优雅地坐在那里,身形微微僵直。
楚千尘一出去,湘妃帘刚放下,她就听到门帘的另一边传来沈氏不冷不热的声音:
“跪下。”
屋子里除了沈氏外,只有楚千凰和陈嬷嬷,这两个字肯定不是对陈嬷嬷说的。
楚千尘如梳篦般长翘的眼睫轻微地颤了颤,目光流转。
她只停留了一瞬,又继续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帘内,楚千凰看着沈氏清冷的眼眸,心中一惊。
她慢慢地起身,然后,乖乖地跪在了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陈嬷嬷眼皮一颤,赶紧先退了出去,把外面堂屋里伺候的小丫鬟都遣开了,又让大丫鬟冬梅守着门,然后才又回到了次间。
楚千凰一脸茫然地看着沈氏,神情中透着一丝委屈。
沈氏单刀直入地问道:“上个月二十七日,你上次从宫里回府的那天,是不是听到我和陈嬷嬷在说什么?!”
沈氏看似在询问,但是神情与语气十分笃定,话里问楚千凰“是不是听到”,其实更像是在质问。
这时又回屋的陈嬷嬷也听到了,她自然是知道的,沈氏只是在诈大姑娘而已。
楚千凰依旧是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娘,我那天回来就在廊下与若香说话。”
“您若是不信,尽管叫若香来问话。”
楚千凰抬着下巴凝视着沈氏,神色间露出几分委屈、几分伤心。
“娘,您与陈嬷嬷说什么话还要故意避开我,现在还要怀疑我……”
她说着,编贝玉齿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微微发白。
她将脸侧向了一边,倔强得恍如阳光下一朵盛放的玫瑰,性烈如火。
沈氏紧紧地盯着楚千凰,面无表情。
她早就让陈嬷嬷问过院子里的丫鬟们,无论是与楚千凰说话的若香,还是当时在院子洒扫的几个小丫鬟都说楚千凰那日进了院子后,就在廊下候着,没进屋。
丫鬟们也都知道沈氏与陈嬷嬷有话要说,所以也都不敢随便放人进去。
可即便是陈嬷嬷再三询问过了,沈氏的心里还是有根刺。
这根刺这几日一直在她心脏里,时不时地会扎她一下,让她忍不住会去想梅儿的那些话。
就算现在楚千凰这样跪在她面前,这根刺也拔不掉。
“凰姐儿。”沈氏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
楚千凰这才又朝她看去,少女那张骄傲的脸庞上透着一抹极力压抑的受伤。
沈氏的心更沉重了,她又何尝想这样质疑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令她太失望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早就深思熟虑的决定:“我会替你向皇后娘娘辞了三公主伴读的位置,等到你二妹妹大婚后,你就去尚德书院上课。”
什么?!楚千凰的眼睛一瞬间瞠大,几乎张到了极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当然知道尚德书院是什么地方。
会被尚德书院的姑娘家可没什么好名声,往往是各府中不受宠或者遭厌嫌的姑娘,以及那些名声有瑕的姑娘。
沈氏有些无力地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凰姐儿,你的性子该掰一掰了。”
“……”楚千凰感觉像是又被捅了一刀似的,眸子变得深不见底。
她的嘴唇动了动,沉默了。
楚千凰不说话,沈氏也不说话。
母子俩彼此静静地对视着,又似在无声地对抗着,厮杀着。
这份安静中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令人感觉压力沉重,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陈嬷嬷心中焦急,来回看看沈氏与楚千凰。
这段日子,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母女背道而驰,彼此渐行渐远,难受极了。
她当然知道更难受的人是沈氏,楚千凰的表现比楚令霄更令沈氏受伤,毕竟沈氏曾经对楚千凰这个亲生女儿寄予厚望。
陈嬷嬷上前了两步,走到楚千凰身侧,想劝她不要这么倔。
陈嬷嬷才启唇,就听楚千凰先开口了:“好。”
顿了一下后,她接着道:“娘,我答应您,等二妹妹大婚后,我就不进宫了。”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神情真挚地认错道:“娘,这些日子我有些事想差了。”
“自祖父仙逝后,我看着侯府日渐式微,就想着我是楚家女儿,想着楚家给予的一切,也该为家里做些事,所以才想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讨皇后娘娘的欢心。”
“是我太功利了。”
“我去当公主伴读其实也是父亲的意思,我看父亲与您……”
她犹豫地抿了抿唇,似乎觉得自己身为女儿不该说双亲的闲话,神色黯淡。
她又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我想讨父亲欢心,想您与父亲可以冰释前嫌。”
“……”
“我错了,娘。”
千头万绪化成了最后这四个字,她的眸中渐渐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