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古之云梦北揽江汉,南括洞庭,横跨大江。
云梦泽内山峰成群遮天蔽日,湖泊遍地星罗棋布,楚王在此狩猎,鬼谷隐居授徒。唐人孟浩然更有诗句流传至今: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寥寥几点笔墨便勾勒出水岸相接、烟波浩瀚的盛景,令人如临其境、心魄震撼、无限遐想!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山川也逃不过沧海桑田。
春秋以后,云梦大泽北部水面逐渐消退,山谷平原纵横其中。是以,自秦汉以来,朝廷在此多置郡县,以实土地之利。
时当晋穆帝永和年间,云梦泽中有一渔村,因其北靠大山、南面大江,尽占山南水北之阳,人谓之“当阳村”。
村里有两个大姓,一孙、一胡。孙姓乃是南蛮遗族,本在大江以南居住,汉末避祸始迁于此。胡姓则是“永嘉之乱”后南渡而来,定居不过几十年而已。
最初,两姓语言不通、习俗不同,颇起过一番争执。时候渐长,不知怎地契机,竟慢慢融洽起来。孙姓开始教胡姓凿舟造船、结网捕鱼,胡姓教孙姓深耕细种,打造农具,两族互取所长,相互帮扶。
村子周围水路交错,地形多变,乱世之中,却也并未受战火荼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不能大富大贵,大伙儿倒也生活得怡然自乐。
且说,胡姓中有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全赖邻舍孙之礼老汉日常照应。二人又从孙老汉处学得渔家的全套把式,自食其力已不在话下。
如今胡二哥也长到十七八岁年纪。所谓日久生情,一来二去,胡二哥便与孙老汉小女儿相好。渔人质朴,孙老汉看着兄弟俩长大,其虽无家资,人品却是极好,自是愿意。两家就便定下亲事。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一大清早,胡大哥便把兄弟打扮起来,又将自家耕牛挂上红绸拉出家门。门外早已挤满贺喜并看热闹的乡亲。
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胡大,两步路也要把牛拉出来,显摆你家有牛吗?”乡亲们“哄”地一声笑开了。
胡大哥憨憨地笑笑,并不理睬,却听人群中有人接口道:“哪里是显摆,分明是新娘子心疼胡二哥,不肯让他背着过门,只好劳烦他家牛!”“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胡二哥跟在牛车后,羞得脸和胸前的大红花一样红!
哥儿俩虽无亲眷,有了众乡亲捧场,迎亲队伍也不算寒酸,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挤到孙老汉家门口。
新娘子出了屋门,孙老汉拉着胡二哥正想嘱咐几句,却听得门外一阵吵嚷:“闪开、闪开!”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黑衣男子并几个衣着短打的彪形大汉已从人群中挤进来,站在院子当中。
只听黑衣男子瘪着公鸭嗓叫道:“很好,大家都在,省得我跑腿。还是老规矩,每户一石粮食,没粮的用鱼虾凑数。”
“一月一次,比女人的月信还准呢!”“冬月里是田赋,腊月里是渔赋,这次又是什么名头?”“都让你们收走了,我们还吃什么?”……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却都小声嘟囔,生怕被人听出是自己说的。
黑衣男子还未答话,胡大哥便忍不住了。半年前,他给弟弟准备一担鱼虾作聘礼,还未及送到孙老汉家门口就被官兵截走,说是哪位参军大人过寿,正缺新鲜鱼虾做菜肴。
可怜兄弟俩早出晚归半月,又在家门口挖个小池养起来,才攒了这些。若是晒干,足够两月口粮,说抢走就抢走。如今,旧恨未消,又添新怨,如何能不气?只听他大声说道:“要粮要鱼也使得,可有官府文书?”
黑衣男子身后大汉抢将上来,一脚踹在胡大哥小腹之上,叫道:“官府文书?我们爷就是官府,我们爷说的话就是官府文书!你可听清楚了?”
胡大哥不防备,又被踹在要害,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黑衣男子一脸奸笑,环视人群,道:“还有要官府文书的吗?”
再无人应答,院子里外鸦雀无声。黑衣男子对此颇为满意,笑道:“你们要知足!南山派从中斡旋,许你们转了黄籍。这天大的好处,许县丞难道不需要为你们四处打点么?”
东汉末年以来,中原地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尤其西晋灭亡之后,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渐向南方迁徙。为区分本地土著和外来流民,晋室将户籍颜色分成黄、白两色。土著百姓如无意外不会远走他乡,相对稳定,便用蘖汁染成黄纸作为户籍,其“不生蟲虫,缝不绽解”,易于保存;而流民因其朝不保夕,流动性较大,便使用普通白纸存档。底层百姓当中,白籍流民颇受欺辱,不仅要承受朝廷赋税,还要遭到大族盘剥,就是邻里之间,也有人存着那欺生的心思。是以,白籍百姓朝夕盼望能转成黄籍。
胡大哥此时缓过气来,扶着兄弟站起身。众乡亲摆手使眼色示意胡大哥别再说话,可他一口怒气憋在心里,如何能就此罢休,只听他捂住肚腹道:“白籍转黄乃是朝廷旨意,何劳烦县丞打点?你们无官无职,整日打着官府名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今日,我就要去县丞跟前与你分辨分辨,看这粮到底是该交不该交!”
胡大哥尾音未落,早有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架住他,胡二哥想阻拦也被打翻在地,院子里乱作一团,乡亲们统统被壮汉拦在院外。
黑衣男子走上前,“啪啪啪”甩了胡大哥几个耳光,捏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道:“不瞒你说,如今咱们监利县令是我娘舅,你觉得县丞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我劝你识相,乖乖交粮,免受皮肉之苦!”
胡大哥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听到这话又清醒了些。事到如今,最初的胆怯反而没了,把一条心横起来,舔舔嘴角血渍笑道:“若是让南山派知晓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不怕报应就在眼前么?”
黑衣男子被胡大哥一席话激得恼羞成怒,自靴口掏出一柄匕首顶住胡大哥喉结,脸上肌肉揪在一起,踮起脚凑上胡大哥鼻尖,压低声音道:“知晓又怎样?我现在就放了你的血,看看南山派能不能救得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未及划下,只听“嗤”地一声,什么东西似从院外飞入,紧接着“噗”地一声,黑衣男子应声倒地,捂住眼睛打滚嚎叫,鲜红的血液夹裹着乌黑顺着指缝仄仄流出,竟是眼珠爆掉一只。
几名大汉左右相顾,不知出了何事。又是“嗤、嗤”两声,架住胡大哥的两人单膝跪地,只片刻,鲜血就顺着裤脚淌在当地。他俩再无暇顾及胡大哥,各自捂住膝盖不停哭嚎。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远处水面传来一阵飘飘渺渺之声,隔着清晨浓浓的雾气,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是南山派!”院外人群发出一阵颤抖的惊呼声。百姓们得了救星,纷纷朝水面下拜。
几名大汉看着情形不妙,趁机扛起黑衣男子飞也似地向村外逃去。
孙老汉家向南一箭之地便是大江。江面漂着一艘小船。船头盘膝坐着一位老者,身形略显消瘦,青袍单褂,须发皆白,正自闭目养神。船尾站着一个总角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不紧不慢地摇橹。并不见他怎样使力,每划一下,小船便窜出两三丈远。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村?”江上风浪颇大,少年声如洪钟,字字清晰,显是练过内家功夫。
老者闻言,也不睁眼,轻轻抬手捻捻胡须道:“事情既已解决,我们不便打扰,需得尽快回山,还有要事要办。”
少年“哦”了一声,并不细问,仍旧不紧不慢地摇橹。
老者眉头微皱,略略沉吟,道:“刚才下手是否重了些?三粒弹子,三个人便就此残废。吓退他们也便是了,又何须如此?”
少年不答话,内心暗自气闷:师父也太烂好心!若不是我出手快,有人顷刻就要毙命刀下。不夸我也就罢了,还要怪我下手重。似这等败类,下次再见他行凶,非废掉他五识,看他还如何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当即心下算定,也不辩驳。
只是他心中有气,摇橹的劲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搅得水花溅自己一身也不理会。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知晓少年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此时言语教化只会适得其反,便不再言语。他想:路还长,多看些人间疾苦便会生出悲悯之心,有了悲悯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顺其自然吧!只听他悠悠启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凛冽,青山肃然,歌声回荡岸边空谷,久久萦绕。
再说那少年将小船划了大约两炷香时分,眼见前方一大片浓浓的雾气。小船飞也似的钻进雾气之中。又一炷香时分,小船驶出浓雾,来到一处开阔山谷。
此处水域,山谷颇多,谷底大多被湖水隐没,水岸相接处满布高大竖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难以攀援而上。
这个山谷又与其他不同,不仅谷口浓雾终年不散,且开阔的山谷里大大小小横着百十个错落的礁石。
远远地朝谷里望,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连着两边绵延不尽的山脉伫立尽头,端地是层峦叠嶂,瑰玮壮丽!
少年划着小船绕着巨石向山峰方向驶去,有时绕着某个巨石转一圈,有时,又朝反方向行进一段,如此往复,不一会儿便来到山谷尽头。
船头老者早已听见山脚下瀑布隆隆水声,却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运气,勉强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
少年却在暗自盘算:“上次子师师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鸟的陷阱。当时只玩过一次,便随师父下山去了。这次回来正好试试自己的手艺成不成。”
南山之地,钟灵毓秀,鸟兽众多。连个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来大。往日里,少年练功之余嬉戏林间,山中鸟兽没少遭殃。
少年又想,师父受了伤,身子不适。抓几只鸟,用火烤熟了给师父补养身体,岂不是很妙。只是,那陷阱须用到头发丝一类又细又韧的事物。子师师兄用的是自己的头发。可这会……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细又黄又乱,像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色颇为为难。自己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断了,肯定不行,那怎么办呢?
少年抬头一瞥,师父背对着他坐着,但仍旧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师父白里泛灰的胡须。这不是头发最好的替代品么!
但少年的内心依旧颇为踌躇:师父很是爱惜自己的胡须。平日里,每天都要梳个七八遍。自己拽下几根来,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转念一想,捕鸟也是要给师父补身体。既然想吃,就得出点力,这样才合情理!再说,谁让他刚才在江面上维护坏人来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却硬把因由推到别人身上。除了似少年这等顽童,大人无论如何干不出来这种事!
只见少年扔下船桨,使出一招“大鹏展翅”,自船尾一下跃到老者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薅下来一把胡子,随即跳开,矮身蹲在船里,一边斜睨着老者,一边数手中胡须有多少根。
老者无奈地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摇头叹道:
“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时船身都有些晃动。再说,为师的胡须是花白色,放在草里不是更显眼?再笨的鸟也不会上你的当”
少年见心事被师父戳破,还顺便被告知,胡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气恼?索性一屁股坐到船里,满脸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没理会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跃入水中,大喝一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地涉水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生气一边心道:“你又没捕过鸟,怎知鸟儿能分清颜色,没准他们都是色盲呢!”想到这,少年又开心起来。“一、二、三……”飞快地数起胡须来。抬眼一望,却见师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师父,等等我!”。少年勉强数完胡须,便也跃入水中随师父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如师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飞,只能摸索着水底若隐若现的石阶,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手里紧攥着十六根胡须,涎皮涎脸地蹭到老者身边:“师父,咱们为什么不走山门呢,偏要走这水里的石头路。天这么冷,您身上还有伤呢!”
老者面色微凉:“好孩子,为师的伤不碍事。一会回到山上,拿上东西,原路下山,骑着不四,去找你子豫师兄。”
“我不去,师父,我要陪着您,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呀!”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瀑布前,矮身从瀑布与山体相接的石缝钻了进去,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将胡须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车熟路地从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怀中掏出火折吹了两口,顺手点燃。只见二人置身于一处狭长的山洞之中。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丝毫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洞顶生出一条条钟乳石垂至半空,不时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仅能容下二三十人,尽头有一石梯盘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说道:“师父,从咱们这里到建康有一千多里的路呢,徒儿从没自己出过门,年纪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开口骂道:“兔孙,你这脸皮是真厚啊!十二了还小。想当年你师父我……”
“十二岁就在北边打胡人了,师父,您都说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说……”
“再说什么再说,我看是你的皮又痒痒了。这洞里的火把在哪儿你比为师都清楚,我问你,南山派的禁地你来玩过多少回了?”老者不愿再和这个伶牙俐齿的徒儿纠缠下去。口舌之争,他这个做师父的从来没赢过,只得转移话题。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亏,顿时噤声,落后一步吐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身后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尽头是一处开阔平地,平地后落着一扇石门。只见老者虽未气喘,额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是受伤不轻。
他摆了摆手,少年会意,上前两步,拉住门环,顺时针转动九圈,又逆时针转动六圈,只听“咔嚓”一声,脚下机栝应声而动,门前平地处缓缓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双脚踏住乾坤两级,两腿微屈,气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声,脚下石块应声下落,石门缓缓开启。
“好小子,为师这大衍神功你已学去七成,不错,不错。”老者微笑撵须,言语中颇为赞许。
少年顿时面露喜色,上前扶着师傅跨进石门:“师父,您终于夸我了。按理,您也应该多夸夸我,您高兴,我也高兴!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里的歪理?我倒是想多夸夸你,你也得多干两件让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贫嘴,光练嘴上功夫有什么用?”
二人边说着边进入一间石室。石室不过七八丈见方,布置极其简单,一张石桌、一张石榻,四个小石凳,再无他物。只是其中,墙壁、地面皆由一尺方砖铺就。
少年没有接师父话茬,一蹦三尺高地奔向石榻上卧着的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一把抱起来,捧到嘴边猛亲三口,复又抱到怀里,激动得红彤彤的小脸儿贴着那猫黑漆漆的小脸,道:“不三,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没有?大师兄有没有给你抓小虾?我回来就好了,明天就陪你下山打架去……”
那叫“不三”的猫初时还在少年怀里撒娇乱蹭,直到一身乌黑蓬松的长毛被揉搓得像破布一样才挣扎着想要逃开,无奈想跑却跑不掉。一人一猫,一个要抱,一个要跑,正自焦灼,却听得老者一阵剧烈的咳嗽。
少年猛然醒过神来,撒开手里的猫,跑到石室北面墙壁前,轻推当中一块墙砖。随着墙砖缓缓推入,只见仄仄水流从石缝间流出,初时还混着泥沙,流到后来竟然清澈无比。少年拽下腰上水壶接了半下,忙地送到师父嘴边。
老者勉强喝下两口,道:“不三,去叫你子蒙师兄来!”
黑猫闻言,懒懒地伸个懒腰,又抖抖毛,迈着方步走到一只石凳边上杠爪子,旁边地上随之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石洞。黑猫长身而入,不见了踪影。石洞复又合上。
“无妄,为师来考考你。”眼见黑猫不见踪影,少年正想和黑猫一道去玩,却听得师父要考自己,无异于晴天霹雳,两脚抹油就想溜之大吉。
未等少年迈开腿,师父考题已飘至耳边:
“坎下兑上为何卦?”
少年陡然来了精神,一个筋斗翻到地中央,左拳右掌,双腿微屈,娓娓道来:“《困》卦四十七: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初六何云?”
“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少年一边说,一边用左脚在原地一踏,顿时腾起三尺多高,双臂一振飞向南面墙壁按下一块墙砖,足未点地,借着按墙砖的力道翻了个筋斗又回到地中央。
“上六何云?”
未等少年喘息,老者便又发问。少年再次腾空而起,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墙砖:“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少年稳稳落地,听得师父说:“拿过来吧”,便走到墙砖凹陷的洞里,分别取出两个锦囊,一青、一白,上头都用金线绣着一个人首蛇身的男子。少年把锦囊交给师傅,顺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
“师父,徒儿表现不错吧!我每天都有温习。您又可以夸我啦!”
老者没有接话,却拉过少年的手往自己身边靠靠,帮徒儿拉拉凌乱的衣襟,擦掉脸上蹭的灰土,又紧了紧腰带,眼神宠溺而温柔:“看看你这头发乱的,这么大个人,连头发都梳不好。来,为师给你重新梳梳。”
少年脑子有些发蒙。师父平日很少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特别好?不对呀,明明在山下还骂“兔孙”呢!要么就是刚才《易经》功课答得不错……
唉,不想了,管他呢,难得师父这么温柔,总比追着自己打屁股强,梳就梳吧,头发也着实是乱了些!
少年人的心事就是这么简单,吃一餐好饭、睡一个好觉,得到一句夸赞……很小一件事就能独自高兴半天。叫“无妄”的少年坐到师父对面的石凳上,背对着师父。
老者双手颤抖,轻轻抚上徒儿的头发,解开头绳,用手指慢慢疏通发丝,一下又一下。
老者还记得,少年小时候头发长得不好,四五岁时小辫子还像是猫尾巴一样,又细又干。为了给他补养身体,自己便每日到湖中捕些小鱼小虾,回来晒干装在他小口袋里当作零嘴;少年调皮,总是偷偷地从石室溜到后山禁地玩耍。想回来的时候,却又打不开石门,便坐在门口大哭,一直哭到自己来找他。那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自己脖子,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如今自己须发皆白,而少年也长得和自己一样高。
听得身后呼吸声伴着浓重鼻音,少年想回头看,却被师傅揪住小辫子:此时,两个“牛角”已经梳成一束,垂在少年脑后。
老者又从袖口掏出一根红绳,缓缓系在发根处。这根红绳,他很早以前就已准备好,一直贴身收着,本想等到无妄束发之年再送给他。但是如今,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者搬过少年身子,将两个锦囊放进防水牛皮袋子里揣进他贴身里衣,说道:“为师再说一遍:原路下山,找到不四,直奔建康,把东西交给你子豫师兄,不得有误!”
老者面色黑沉,语气凝重,少年竟无法开口反驳,只得点头答应:“知道了,师父。等我送到,立刻就赶回来陪您。”
“此去千里之遥,路途艰险,路上不可贪玩,要多加小心。”
“是,师父!”说完,少年转身就要出门。
“无妄!”
少年应声回头。老者要说什么,白色的胡须抖动几下,张口却只剩下两个字“去吧”。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少年步伐轻快,声音未落,人已经去得远了。
老者紧闭双眼,听着石缝间泉水滴答,内心五味杂陈。
“不三,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无妄也一起回来了吧?”
一个黑壮汉子沿着一条隧道自上而下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黑猫说话。
黑猫听懂一般,“喵喵”回应。汉子温柔一笑,俯身抱起黑猫放在自己肩头。那猫显然坐惯,只见它将两条前爪搭在汉子头上,屁股斜坐在汉子肩上,一条尾巴甩来甩去,稳如泰山。
只半柱香时分,一人一猫便来到隧道尽头。黑壮汉子在墙壁一块石头上轻按,头顶石板缓缓移开。他轻身一跃,进入一间石室。一位老者背对汉子坐在石凳上。
这老者正是南山派掌门有恒道长,黑壮汉子是他的大弟子子蒙。
从十年前开始,有恒道长便不管山中俗务,将其一并交予子蒙打理。别看子蒙面貌粗黑,满脸横肉,一副屠夫打扮,实际上最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子蒙跳出石塌,眼见师傅背影苍老许多,登时红了眼眶,扑通跪倒,道:“师父,一别经年,您老人家可好!”
有恒道长一语未发,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心下又急又痛一步便腾到有恒道长身边,左手扶住师父身子,右手拉过手腕,三指覆上。
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阴得似要滴出水来。有恒道长缓过口气,见子蒙神色忧虑,心下不忍,勉强笑笑安慰道:“不碍事。”
子蒙却不答话,自顾拉起师父双手使其两掌向下,自己则坐到对面石凳,同样伸出双臂,两掌向上,与有恒道长四掌相接。
有恒道长只觉有一股温和却又霸道的真气从掌心传来,知道弟子为自己运功疗伤,也不加引导,任由真气在经脉里四窜。
这股真气走遍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之后,便停留在足太阳膀胱经上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有恒道长正是伤在此处,真气缠绕两处经脉,久冲未开,道长却已承受不住,脸色变得蜡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