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忘了,给他底气的,永远是运筹帷幄的蒋父。
现在遮风避雨的大树要塌了,已经无法给他庇佑了。
他该怎么办?
该向谁求救?
一个念头隐约钻进了脑海里,男人猛然跳起来,急冲冲跑出了宅子。他去了那栋小洋楼,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开,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开着车返回。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蒋成勋往旁边扫了一眼,愣住了。
落地窗映出一对气质出众的俊男美女,模样都是他熟悉的。
琳琅享用完了一块海盐蛋糕,稍微擦了擦嘴。对面的青年双手交叉,正含笑看着她,“吃完了,还要不要来点儿别的?”
她轻哼,“杨先生,你用心险恶。”
“此话怎讲?”
“你正在唆使一位优雅的女士舍弃节制。”她半开玩笑,“身材走形是女性的终身大敌。”
他被她严肃的样子逗笑了,眼里全是星光,试探性地说,“我不认为胖乎乎的女孩子有什么不好,能吃是福。”
琳琅露出了礼节的微笑,“那杨先生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家那淘气鬼又要生气了。”
他满脸遗憾,仍不失风度翩翩,起身结了账单。
两人走出了餐厅。
不远处站了个年轻男人,他相貌俊美,却因为连日来的打击显得憔悴,下巴冒出一圈青色胡茬,颓唐又消极。
他看着那摇曳生姿的女郎,眼中涌动着复杂又深刻的情绪,嘴唇蠕动了半天,丧气垂下头,唤了一声,“我有话跟你说。”
昔日风流多情的太子爷低到尘埃里。
“抱歉,我没什么要说的。”
琳琅转头冲着杨先生笑,“介意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吗?我怕有人想要蓄意报复,不能安全到达。”
杨先生哪里想得峰回路转,一时高兴坏了,虽然他知道踏着太子爷的尸骨上位不太光荣,但对琳琅的喜爱让他忽略了这一点,“当然,只要你吩咐,随时待命。”
他绅士拉开了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琳琅拎着裙摆走去。
一双手臂从后头伸出来,男人起伏不定的心脏紧紧贴着她的背脊。
他弯着腰抱她。
“别走。”他哑声地说,“我不会动手。你知道我舍不得。”
琳琅垂下眼帘,“你拦住我就为了说这些废话?对不起,我时间宝贵,恐怕没空跟你追忆过去。”
沉沉的笑声从他喉咙溢出,“你是个怪物。”他终于认清了她,没有心肝的怪物,用那美丽的眼睛与柔软的嘴唇骗了他。
“谢谢,别具一格的夸奖,我很喜欢。”
蒋成勋又沉默了。
“我爸的事,是你做的吧?”疑问句说出了肯定的口吻。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他眼睛泛起血丝。
“你觉得他没错?”琳琅反问。
“可是,可是他是我爸爸!”男人急急地喊。
“那个女孩子也有爸爸。”轻飘飘就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蒋成勋听见了血液在管子里翻滚的声音,他痛苦低吼了几声。
琳琅拂开了他的手,往车门走去。
后头传来男人压抑隐忍的喘气,“你……你怎么才肯放过我们一家?”
琳琅转头看人,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他放弃挣扎了,连带着自尊。
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他颓然跪下了。
身上的昂贵西装沾了泥灰,头顶的桂冠也被摘下了,一无所有的,褪下了傲慢,孤零零跪在她的跟前。
曾经的他是那样强大无匹。
许多路人驻足观看,拍起照来。
他知道明天的新闻中,他会以一个怎样不堪的姿态出现。
蒋成勋麻木了,唯有注视琳琅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生动的情感,有怨恨、惊怒、无奈、妥协,还有他也说不清的难堪与眷恋。
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体面与从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如同丧家之犬。
“何必。”她毫无波动,“事情已成定局。”
他惨然一笑,“你非要把人逼到绝路吗?”
“是你看不清路。”
她不愿多说,收回视线,正要抬脚时,听见衣料在地上摩擦的响声,紧接着双腿便被男人紧紧抱住了。杨先生眉头一皱,上来要拉开人,琳琅示意他不用插手。
“自从出生在蒋家,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从来……没求过人。”
他眼珠发红,含着满嘴的血腥。
“求你——”
呜咽着,颤抖着,说出这两个用尽他所有勇气的词。
“求你放我爸爸。”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无论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包括跟我走,用你的一切偿还吗?”琳琅弯下腰,双指夹住他的下巴,强迫性抬了起来。他昏昏然望进那双冰湖般的眼眸里,尾处的小痣随着主人的微笑轻挑上扬着。
“可以的。”
他脸色苍白,听见自己这样说。
低了头颅,折了傲骨,最不堪的一面血淋淋剖开给她看。
这样的话,你满意了吗?
“可是你的表情,不像是愿意,僵硬得跟僵尸一样,没有丝毫的美感。”她的语调懒洋洋的,手掌像对待什么玩物轻慢拍了拍他的脸,“笑一个。”
蒋成勋扯了扯嘴角。
“你这是敷衍我。”琳琅瞟过去。
他吞下了涌上喉管的腥气,慢慢地,露出一个温柔讨好的笑。
她看了一会儿,也笑弯了眼睛,“真不错,你还是挺有天分的,凭借着这一张皮囊,还是有不少的女客愿意为你买单的。”
琳琅打开了挎包,唰的一声,皮夹的拉链开了,她随手夹出几张票子,在男人怔忪的目光中,拉起他的手,放在上面,“喏,看你把我逗开心了,赏你的。”
蒋成勋脑里有一根弦断了,屈辱地说,“我要的不是——”
“你嫌少?”
她诧异扬眉,“也对,你长得不错,的确不值这个价。”她取出了皮夹里厚厚一叠的现金,又搜刮了杨先生的钱包。
抬手一抖,漫天飞扬,引起众人的惊呼。
薄薄的纸张边角刮过他的脸,疼痛蔓延进了心底。
“不好意思,手滑。”
琳琅冲他笑了,容色昳丽,璀璨得宛如供奉在红顶上绝世明珠,“捡起来也不费多少时间,我想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昔日,他高高在上,肆意践踏阮琳琅的尊严,焉知今日会低到尘埃,尊严扫地?
红色鞋跟发出清脆声响,她裙裾逶迤掠过,上了杨先生的副驾驶位。
汽车缓缓滑行。
那跪在地上犹如木偶的男人突然冲了上来,扒着车窗,惶然中带着某种祈求,“那天你说你在泰晤士河对我一见钟情……”
琳琅稍稍施舍了他眼光。
他生出期待。
“噗嗤。”
她掩嘴笑了,眸光潋滟,“这个你也信呀?我以为只能骗到小孩子呢。”
他不是小孩子。
然而他信了,傻傻的信了。
汽车飞驰离开。
男人面无血色站在原地,身后是弯腰忙着捡钱的人。
他伸手捂住了眼睛,紧紧合拢的指缝沁出水来,温热的,在风中又变得冰冷。
最后他蹲了下来,双手哆嗦抱住腿。
将流泪的眼埋进膝盖里,是他最后的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