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面所来一共五人,封进在前头领路,棘奴殿着后,那首领行在中间,孙伏都伴在老人身侧。那老人已然解了捆绑,在马上摇摇欲坠,近乎伏在了马背上,若不是孙伏都时时搀扶,怕早已落下马来,细看之下,脸色惨白,这般行军下来,便连棘奴也是疲惫至极,别说这老人了,不知还能强撑多久。
虽然小渔村已经近在眼前,封进脸上压根没有一丝喜悦,心中更是忧虑重重。封家私下里和羯赵有所联络,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连大将军自己也是暗中朝羯赵遣使纳贡,平州上下除了司马白和老裴家,谁在意什么君仇大义?但闹到这般地步,死伤了这许多人,是极难善后了。
孙伏都看出封进忧虑,从后赶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欣然说道:“我等此行虽有些许波折,好在差事已然办妥,全赖你家鼎力相助,你家立此功劳,天王必定重赏,小封将军不若和我等一同回返邺都,封侯进爵不在话下!”
封进暗道这是让小爷背井离乡啊!你现在话说的好,谁知用完小爷能给咱赏几块骨头?不过似乎也只能行此下策了,自己把所有事情一肩扛下来,家里也好拿自己堵上悠悠众口,话又说回来,如今天下纷争,谁家不是多头下注,自己若能在羯赵立稳脚跟,岂非柳暗花明之举?
封进挤出一丝笑容,恭敬回道:“封家上下早就心向天王,此番跑腿功夫,哪值天王挂心,只是那老人家情况堪忧,不知能否受的海上颠簸,此人若有差池,天王怕是要怪罪下来。”
孙伏都也是眉头一皱,朝身后老人望了望,又向首领看去,见首领微微颔首示意,便有意叹了口气,冲那老人说道:“论衡天下大势,无人堪比大执法,可叹一身本事竟蜗居辽东苦寒之地,不知图的什么?”
那老人抬眼瞥了瞥孙伏都,嘴角一裂,嘲弄道:“许久不见,当年君子营里的小书呆子,已长成了国之栋梁,先帝泉下有知,该当含笑!”
孙伏都闻言竟是脸色一变,低头道:“某能有今天,实赖大执法教导,可学生都能识辩时务,先生为何执迷不悟?”
老人笑了笑,说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好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孙伏都听了苦笑道:“大执法言外之意,小人亦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大执法可是想说君子之所为者,乃天降之大任,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
老人大笑道:“小书呆子如今可是石虎面前的红人!怎可自喻小人?哈哈哈,咳咳!”
孙伏都知道老人固执难劝,实也不愿再做多言自讨没趣,最后劝了一句:“天王期盼大执法重掌君子营,先帝和天王都是姓石的,大执法缘何就不能为新君效命?!”
“君子营?”老人冷哼一声,“早换作君子冢了吧!有石家凤凰主持大局,需要用到老不死?!”
“呵呵呵,谁说右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消息丁点也不见闭塞嘛!”那首领听了冷冷笑道。
“我岂不知尔等要我何用?无非想要老头儿那点秘密罢了,我纵敢说,尔等敢听么?!还不是要待石虎亲问!”老人仰头望了望天,又道,“老头儿怕是撑不到邺都了,若是就这般丧命海上,也活该命里注定!”
封进望了望孙伏都,又看了眼老人,心想原来这俩人是老相熟了,更是师徒关系!瞧这架势,师父效命羯赵先君石勒,而徒弟为石虎之爪牙,传闻石虎得位不正,这师徒二人反目的缘由或许就在这其中!
说实话,封进对那老人着实一阵鄙夷,你个做奴才的只管等待主家断清家务事,继续服侍新主子便好,哪里来的傲气自比君子?反倒是你徒弟青出于蓝,风雷变换之际仍能护好自己利处,强过师父甚多!
他嘴里邀宠附和道:“天王据有中原十州之地,乃是天命所归,老头不知好歹,小可从未见过这般不开窍的。”
封进瞧那老人还是不为所动,只是伏在马背上默不吭声,心里不禁又琢磨起来:这老家伙究竟何方神圣,竟值得羯人如此大费周章,如若这老人确实关联要紧的话...回头海上使些手段,神不知鬼不觉沉了这帮羯狗,海上风浪莫测谁也怨不得我封家,而将这老头暗中献于大将军,两头卖个好,总强过小爷背井离乡!
封进正暗中权衡着利弊,忽闻一阵人马嘶吼声,转头一望,借着微弱晨光,只见远处烟尘四起,北面来路上隐约现出一支队伍的轮廓,人影幢幢,打眼估算怕不有上百人马,脚趾头去想也能知道,那是鲜卑追兵已至!
“请尊使速速登船!”棘奴不待首领吩咐,调转马头,便朝那支队伍冲了上去。
“来的好快!”孙伏都哑然一笑,他料到鲜卑必有追兵,刻意留下全部人马断后,本以为足够从容登船南返,没想到慕容精锐的确名不虚传,这般迅速便追了上来!
他整理了一下皮甲,冲首领稳稳行了一个羯赵军礼,恭敬说道:“棘奴单人力薄,属下与他同去!”又望向一旁的封进,眼神复杂,终是颔首行了一礼,沉声恭敬说道:“封将军,劳您护送贵人南返,不世富贵,将军已唾手可得!”言罢,同样不待首领答复,紧随棘奴冲向了追兵!
首领望着二人决死而去,依旧面沉如水,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他们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是冲封进丢下一句“扶好先生”,一夹马腹,便要朝渔村而去。
“嘿嘿,不知此处可去得建康?”竟是那老人抬头说道。
封进一时不知老人是何意思,便见那首领停住马,转过头,盯着老人道:“本想一直封住先生口舌,又怕一个不巧弄死了先生,还真是难办。”
老人眯眼笑道:“石邃小儿,你稍嫌自负了一点儿!”
封进闻言一怔,石邃?好熟悉的名字。
正寻思着,便听那首领惋惜道:“先生确能隐忍,挑的好时机,三言两语便置我于险境,如此大才,既然能追随先帝,为何偏偏不能辅佐父王?”
哐!
封进震惊之余,险些跌落马背,满眼的难以置信,他方才说的是父王!
“既入毂中,尔将奈何?”老人阴森笑道,“眼下你孤身一人,生死全在封家小子一念之间了!封家小子,且不管你家与羯人什么勾当,此刻定然泄密,之后无事便罢,一旦局势有变,你自己且掂量着,鲜卑慕容可会饶过你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