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云城的学生都不会把上云大当成自己的梦想或者目标。云大校龄短,全国排名低,但这就像南湾和成林的发展一样,如果没有早期来开疆拓土的人,就不会有成林,云大如果没有好学生,就积淀不下来自己的实力。可问题就在于,面对事业,年轻人有拼一拼,拼输了大不了卷土重来的勇气,但是面对上大学,人就都没了这个魄力。仿佛上大学的意义在于“上”,而不是“大学”。
一脚踩了进去一个高等学府的门槛,等着拿毕业证书就可以了。而真正重要的那四年的学习、提高、反思,都不如求职简历上,毕业院校后面的那几个字。
人生是场长跑,奋斗何止高考,每一天,都可能是个新的起点。
余心言在大学认识杨念的时候,杨念已经大四了,和那个初中高中的杨念是有着极大不同的。这里面很多的变化来自杨念的父亲杨晓辉,而杨晓辉的变化来自他身边接二连三发生的事。
所有的科学技术进步让社会走到一个互联性极强的时代,因为这样的互通和互联,企业和个人都面对更多的挑战,杨晓辉的身边,有外资企业的不断伸来的橄榄枝,有刚毕业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下属,也有来自上级的更大的变动,这些让已逾不惑的杨晓辉对人生又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和思考。
杨晓辉其实和刘静没有什么背景,工人家庭出身,杨晓辉大学学的是材料,后来在成林玻璃厂做质检,一做就是几十年,刘静是会计,在港口管理部门的财务室。他们一生当中经历的,大部分都是“惊喜”。杨晓辉本来对于“二十一世纪”,“新时代”这些词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陈建明的工作被调整,而后自己的工作也有了变化,杨晓辉更深刻的懂得了个体和时代的关系。
陈建明在这些变化发生之前是顺风顺水的,夫妻和睦、家庭幸福,他的儿子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也由他太太,成林一中的教务主任郑秋叶去操心。陈建明这个当爸爸的付出的并不多。陈建明在儿子毕业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成林玻璃厂的生产部主任,管理成林玻璃所有产品的生产。
那时候,绝大多数的生产型企业,都是刚刚开始专门设立研发部,但在那之前并不是没有研发,只是研发都直接的发生在车间,发生在技术师傅们的手上。陈建明常常为了一个新的订单,为了一个新的产品,一个月不回家,回家也就是洗个澡拿一些干净的换洗衣服,然后就要马上回到工厂继续投入工作。但是在成林玻璃努力提升生产水平的同时,更大的挑战却从别处向他们扑来:结合先进技术从生产流程底部,颠覆传统地搞研发。
时代不是没有给陈建明时间,他也有过一到两年的时间向到工厂指导的专家团队学习,和外国请回来的工程师去沟通如何调整工作方式,可这些都没有达到成林玻璃预期的效果。
成林玻璃也不是没有与世界接轨,成林的工程玻璃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已经达到了澳洲的行业标准,就在杨念上高中的那几年,杨晓辉带着他们的团队拿下了北美中空玻璃协会的产品认证证书,除此之外,杨晓辉也参与了透明导电膜产品的生产计划。这里面对产线的调整,对检测流程的升级,都是杨晓辉和他的团队不计日夜攻关拿下的,这是第一代高端工业品中的“中国制造”。
可公司要发展,如果当年面对这个问题的一个欧美的企业,也许他们会去选择,也可以去选择继续在工程玻璃上继续稳步发展。但成林情况不同,成林玻璃需要拓展到更多的行业,更具体地说,成林玻璃现在需要的是配合云城地区整体产业链的的发展方向,继续向通讯电子方向深度布局,所以彩色滤光片玻璃,成林玻璃必须要拿下。
这不是简单的引入先进生产线这么简单,成林玻璃需要调整的是全套流程,而电子产品和传统工程产品最大的区别就是更新换代的速度非常快,所以成林玻璃厂就需要由内而外地适应技术迭代的节奏,而当时外国的生产企业已经有了比成林领先的产品,成林需要的就不仅仅是赶上,而是超越。
陈建明和年轻十年的人相比,当然有他的优势,细心、仔细、踏实,但是现实就是这么不公平,年轻的人没有那么这些优势,但是他们能更快的学会和理解新的技术,他们能忘记包袱,更快的达到目标。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陈建明成长过来的那个时代,需要稳妥,需要一个大家把平均值稳定地提升。而眼下,需要的是这个最大值的提升。虽然只是调整一个数据,但是这需要换的却是整套系统。
从另一个方面说,陈建明每天在承担企业承担不了的风险,他不能有一点错,因为要对所有人负责;但眼下的人可以去冒险,因为企业可以帮他承担那个最次品带来的损失。后者必定不是一个常态下的平衡状态,但是,每个时代都是有一些段时间内的特定需求。
很快,在成林玻璃把彩色滤光片产品作为重点攻关项目之后,陈建明的工作调整建议也随之而来。
杨晓辉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一份厂办公告,陈建明即日调整到工程玻璃产品部。属于陈建明的那个时代就过去了。
对普通人来说这可能没有什么,但是对于一个人从当知青,自考,出国深造,带着国产品牌走向过世界的人来说,让他承认自己“不行了”,等于让他否认自己过去的一切。陈建明需要时间去思考,去想明白,他四十多岁,他一生还很长,他还有至少十几二十年的时间,让他去努力。但“中国制造”等不起十几二十年,西方国家不会给中国十几二十年,当时的成林玻璃连十几二十天都等不了。
杨晓辉的生活平淡的多,他一直都在工程玻璃的质检组,虽然杨晓辉的工作没有叱诧风云的业绩,但是他们质检部门,没有新闻就是最好的新闻。随着这几年不断接触外国的订单,产品接轨外国的标准,看似一层不变的质量把控工作,其实也不断的在变化。所以杨晓辉早就已经习惯了默默的付出,做好质量保障,有的时候,还真的说不准到底是性格成就了岗位,还是岗位锻炼了性格。
杨晓辉在当上质检组张第一次开会就跟大家说过这样一番话:“质检和其他部门不同,其他部门的工作也许周期很长,一件事情要做很久才算告一段落。可质检,是对每一个细节的把控,对品质的追求,就是和我们人的那些不好的天性斗争,所以他希望大家把每一天都当作一个新的起点,每一刻都有扬帆起航的魄力。”
这样一个看淡风起云涌的人,在知道陈建明调回和自己在同一个产品部门里,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杨晓辉首先是不希望自己多年的老友和大哥承受这种来的太猛地打击,可当时确实没有办法给陈建明任何的缓冲。陈建明到了工程玻璃部门后,除了开会和必要的工作往来,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因为这样,杨晓辉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请陈建明和他太太郑秋叶到家里来吃个饭。那年杨念刚上大一。
吃饭的那天是个周六,杨念也在家。虽然杨晓辉和陈建明关系好,但是由于陈建明工作忙碌,两家人并不熟悉。杨念看到了郑秋叶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郑秋叶见到杨念,问的大都是和学习相关的,郑秋叶和一般的高中老师不同,她相信云大,她一直认为,如果云大要发展,就必须想办法留下更多有潜力的学生。杨念的学习算不上拔尖,在郑秋叶看来这样的学生留在云大更好,还能有点时间调整自己学习的节奏,当老师的她很清楚,大学的学习,才是人生学习的真正开始。
吃饭的时候,大家聊的很开心。聊起了二十年前,刚来到成林,搬家,买彩电,装电话,聊起了陈建明的儿子生病住院,他却不在家,还是杨晓辉安排人去给陪床的郑秋叶送饭和换洗衣服。吃完饭,杨晓辉说和陈建明下楼去抽根烟,陈建明走出杨家门的那一刻,就叹了一口气,好像好不容易能放松点了,估计这一场熟人之间的寒暄也是耗费了他不少精神能量。
“怎么样,到我们工程玻璃这边还习惯吗?”杨晓辉给陈建明递过一根烟。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原来还没分产品部门,大家不都在一起吗,这是现在产品多了,分部门了。说起来也五六年了。”陈建明轻轻的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
“我们这边节奏还是比较稳的啊,跟在电子那边不一样啊,我看他们那边就是跑完一个新产品跑下一个新产品,一个产品上没多久就马上迭代掉了,这可真是以前想都没想过得。”杨晓辉说着,悄悄看了一眼陈建明的眼睛。陈建明目光看着很远的远方,没有一个焦点,他也迷茫。他不知道他还能为成林玻璃做什么。
杨晓辉见陈建明没说话,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接着说:“你还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吧,老师都是边学边教啊,后来我们在俄罗斯看人家那个工厂,那真是开了眼界了,原来学校都没学过,我估计那时候老师讲的测量仪器,计算机啊,也就是书上看到过,我们见过的那些生产线老师估计都没见过。”
“是啊,就这几年,我们都引进了多少新设备了你说,那些旧设备就知道是拉走了,都不知道在哪处理了。”说到这里,陈建明声音里有半丝哽咽。
“哦,那你看,你就不懂了吧,我们那些淘汰下来的生产线,能改检测装置的,全改检测,能拆零件的拆零件,唉,就去年我们下来的那个导电膜玻璃那条线,说是给河西一个工厂了。你就别担心别人了,谁都有用。哈哈哈。”这话说开了,杨晓辉发自心底的笑了出声。
这种简单的比喻陈建明当然能听懂,他也知道无论在哪个部门,他都在继续给成林玻璃做贡献。他其实不能接受的是他在新产品研发这个方向上被这样的否定了。可实际上,陈建明不是做不好研发的工作,只是在当时那个时间节点上,他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过了很多很多年,陈建明才明白,其实当时他调整部门,也是企业对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员工的保护。陈建明到工程产品部门后,新型玻璃产品这边,研发与生产独立自成部门,后来的研发更是几番更换领导,最终成立八个研发小组,竞争激烈,只有年轻人的身体才能撑得住,也只有年轻人没有包袱的姿态才能坚持的下来。正是这样刻意营造内部竞争,才让成林玻璃在国外工业品牌的强攻面前,为自己赢得了一点点时间。
后来杨晓辉回家,刘静正好要走,大家简短的道别,刘静下楼梯之前,专门回头说了声谢谢。
杨念也大了,他也察觉出来这里面有些不对。杨晓辉看着杨念,感觉他要问自己,就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端着茶杯,走到沙发旁边坐下,没有开电视,就在等着杨念开口。
“陈叔叔是去你部门了?那他现在是爸的领导?”杨念也没更好的方式问这个事,其实他只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影响杨晓辉。
“啊对啊,杨念啊,你到大学了,到大学可不是成林这几口人的环境了,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杨晓辉下意识还是想迂回一下再去说这个话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