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伦曾数次出入寿成室见王莽，都是从东阙苍龙门进，极少由北阙玄武门入。</p>
这主要是因为，自汉朝时起，两阙的政治功能便不尽相同：东阙用来接待内诸侯入贡、群臣上朝，出门就是丞相府以及群臣居住的尚冠里。</p>
而北阙作为正门，则多用来挂各路胡王、单于、越王的头颅，规格不够还上不了城头。每逢蛮夷入朝，大鸿胪和典属国就带他们从蛮夷邸一路到北阙参观，指着阙上笑着说这里挂过谁谁谁。</p>
但也有一种汉、新两百余载没遇到过的状况：外军入城，以下克上，胜利者不收刃，不束甲，堂而皇之地从北阙开进来。</p>
这种感觉，和作为臣子时小心翼翼行于宫中是截然不同的，第五伦算是明白，当年刘邦初入咸阳宫时是什么感觉了。</p>
笔直的大道直通前方巍峨宫室，伏倒在两侧的官吏侍卫、小心翼翼抬头看你的宫人，数不尽的甲兵簇拥在后，天地间唯我独尊，世界中心就在脚下，踏着它能登上权力巅峰，真该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p>
而他麾下的军吏兵卒们亦然，一个个咧着嘴，心中的自得洋溢在脸上，亦有人左顾右盼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皇帝的坞堡，如此之大，他住得过来么？”</p>
“吾等替他住！”已经有人兴致勃勃，准备夜宿于内了，不过一看宫婢都傻了眼，王莽只留了又老又丑的汉时旧人，这十多年居然没怎么纳新。</p>
方才在外投降的立国将军赵闳还算做了点实事，约束住了宫卫，将寿成室们紧闭，杜绝了乱兵和无赖冲进来拉金银细软，如今防务被第五伦接管，又分派重兵守备四阙。</p>
“伯卿。”第五伦点了刚刚抵达的任光：“汝带人分赴尚书台及宫中三公、四辅及九卿官署，将所有文书封档，尤其是天下山川地图、户籍税收。”</p>
任光应诺而行，第五伦只将他当低配版的萧何来用。</p>
又点了从城北赶来通报，说族兵已渡过渭水的第八矫：“季正擅长诗书，且赶赴天禄阁、石渠阁、麒麟阁，护住典籍。”</p>
这一位，可以当汉时的楚元王刘交来使。</p>
而第五伦自己，则直奔共工府而去。</p>
虽然被王莽改了个名，但共工和少府职能一样，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还得设立许多工坊，承担宫廷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需要。</p>
故而其机构庞大，其中有一个官名叫“中臧府令”，专门负责储藏少府搜刮来的金帛，就在宫省之中！</p>
叫第五伦惊讶的是，常安处处混乱，连宫中各官署也不例外，人多遁逃，各顾念其家，基本都瘫痪了。</p>
唯独隶属于共工府的各个机构，却依然在运转。府吏们持刃在外，格杀了不少想趁乱劫掠的宫卫，尸体倒毙在门前。</p>
直到第五伦带人抵达，他们见事不可为，才扔了兵刃束手就擒。</p>
第五伦下了车，扫视这群最后一刻都坚守岗位的官员：“共工宋仲子何在？”</p>
“我便是宋弘。”</p>
人群被分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被拦在距离第五伦十步之外。</p>
虽然过去在宫中见过一两次，但从未交谈过，却见宋弘仪表堂堂，颇有威仪，论俊朗，第五伦见过最出众的人就是马援，而这宋弘竟不逊其下，马丈人完全可以问一句：“吾与常安宋公孰美？”</p>
第五伦下了车，走到宋弘面前道：“立国将军等人，皆去迎我，九卿尚在常安者唯独宋共工缺席，为何？”</p>
“今日不是休沐日。”宋弘说话一板一眼，不给第五伦好脸色。</p>
“既然如此，我便要守卫共工府到最后一刻。”</p>
“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卸其责的宋仲子，我与常安人约法五章，二千石以下官仍其职，宋公可愿继续守？”</p>
宋弘仰着头：“我为陛下而守，不为叛逆。”</p>
“大胆！”第五伦身后士吏勃然大怒，却被第五伦止住。</p>
第五伦道：“陛下……王莽他，抛弃京师，抛弃汝等逃走了。”</p>
“是被他的臣子逼迫而走！”宋弘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第五伯鱼，你以新臣而叛，辜负了陛下厚望！”</p>
面对这质问，第五伦居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点感动，他进常安快一个时辰了，见过稽首乞降者，见过为前朝叫魂者。宋弘却是第一个斥责他“叛新”的人，足见大新忠良，果然是寥寥无几。</p>
第五伦叹息道：“王莽，也辜负了吾等的厚望啊，更辜负了天下，迷信天命，暴虐于民，总得有人站出来推翻他。”</p>
这是事实，宋弘曾力请王莽将多年来攒下的黄金分发给北军士卒，以激励士气，但王莽却把希望寄托在南郊哭天上，让宋弘大失所望，心都凉透了。</p>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没有继续斥责第五伦，只拱手：“吾闻食人食者死其事，弘今为阶下囚，唯一死而已，请动手罢！”</p>
第五伦摇头道：“宋公乃是吾老友桓谭故交，若是伤了宋公，桓君山定要痛斥于我。”</p>
他凑近宋弘，低声道：“依我看，这满城文武人人皆可杀，唯独宋仲子不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我虽反了王莽，对宋公，却只有敬佩。”</p>
这一席话说得宋弘不知如何回应，第五伦笑道：“我已让人保护宋公府邸，君职责已尽，大可归去与家眷团聚。”</p>
“来人，送宋公回家！”</p>
看自己兵卒凶神恶煞，第五伦还拉着他们再叮嘱了一遍：“是当真送回家，若是他自杀或受伤，拿汝等是问。”</p>
宋弘概不合作，但他手下的中臧府令倒是很配合，为第五伦引路，带着一众兵卒进入内库。</p>
“中臧府令如何称呼？”</p>
“大将军，小人名叫黄金。”</p>
好名字啊！第五伦来找的就是黄金！</p>
位于宫中的共工府，很大一块区域都是仓库，中尚署、右尚署等储藏的是郊祀圭璧及礼乐器物，还有后妃服饰雕文错彩，前者多而繁复，后者少而简陋，可以看出王莽兴趣何在。</p>
而中臧府则是专门储藏金钱之处，钱大可不看，在王莽折腾下，铜钱已经彻底废了，很多州郡回到了以物易物，大家都被王莽弄怕了，想重建金融系统，可是一个大工程。</p>
但有一种贵金属，她是财富的象征，能顶得住乱世涤荡，哪怕到了两千年后，依然能够保值，熠熠生辉。</p>
当一重重门扉被打开，当厚厚的麻布被揭开，就着下午的阳光，金光闪烁于府库之内。</p>
能跟着进来的，都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军吏，但连亲卫长臧怒，都瞪圆了他那双大眼睛。</p>
黄金，全是储藏堆叠如同小山的黄金饼子！臧怒读书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就像……</p>
“就像新秦中县城里，摊位上烤好了贩卖的胡饼！”</p>
一个个圆溜溜，热腾腾，有士卒忍不住去摸了一下，好似真被烫到了手，自己缩了回来，就算不缩的，也被臧怒狠狠瞪了一眼后，悻悻放下，但都吞着口水，真想抓一把放怀里。</p>
第五伦拿起一枚金饼掂量，一枚一斤（256克），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左右，成色也极好，纯度应该很高。</p>
“中臧府一共有藏有多少金饼？”</p>
中臧府令禀报道：“存储黄金的大柜为一匮，一匮可藏金饼一万枚，六十匮则是六十万枚。”</p>
他看着手里的薄册：“先前皇……王莽哭天及分赐北军诸校，动用了十多万枚，如今一共还剩四十八万七千六百枚。”</p>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皆是宋公亲自盘点，绝无虚报。”</p>
这宋弘确实是大新官场一股清流，第五伦颔首，又听中臧府令说，这么多金饼，大部分是来源于汉朝的遗留。</p>
“汉时少府有金官、铜官之分，天下金矿都归少府管的，汝汉之金，丽水之金，各处开采出的黄金都汇聚入宫，这就占了一半。”</p>
“还有一半，则是来自地方贡赋，汉武搞了酎金制，天下诸侯列侯都要给朝廷缴金饼，成色差了直接削爵，这哪还敢搀假。”</p>
“只能费尽心思凑，汉时列侯多，少府每年能收上来一千多枚金饼，如此持续百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