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两个月后，武德二年八月初，当秦岭以北的林叶开始泛黄，冯衍已自汉中“不辱使命”回到长安朝堂。</p>
为了证明自己这一趟并非无功而返，便在向皇帝的述职中，献上了他收集到的几枚巴蜀铁钱。</p>
铁钱被盛在盘子里端上来后，第五伦用手指拈起看了看后，发现其形制与汉朝五铢钱并无区别，称量过后，两重量也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便是上面所铸文字乃是“五金”。</p>
冯衍见第五伦似乎有一丝兴趣，遂滔滔不绝开始介绍起自己打探到的情报。</p>
“陛下，公孙述之所以铸字为‘五金’，乃是为了与汉时货币作区别，再者，公孙自称白帝，金德也。”</p>
“不过最奇者，不在于铭字，而在材质，这铁钱，恕臣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昔日王莽大改币制，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之众，五物是铜、金、银、贝、龟甲五种质地，唯独无铁。”</p>
冯衍话音刚落，就被同在殿中的少府宋弘打了脸：“战国时或有铁钱，亦或是铜夹铁之杂钱。”</p>
好在宋弘还是给冯衍留了点面子：“但实属稀少，大肆铸制，公孙述确实是前无古人。”</p>
第五伦颔首，问冯衍道：“从这铁币中，大行令看出了何事？”</p>
冯衍忙道：“其一，铁易朽坏，于无数人手传递，汗水浸湿，数年便锈，以铁铸币，古时几无先例。这说明，公孙述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成家铜料匮缺！”</p>
第五伦看了一眼宋弘：“蜀地不是盛产铜矿么？予记得，前汉时，汉文帝将蜀郡严道铜山赐给宠臣，得自铸钱，一时间，邓通钱遍兴于天下，与吴王钱并行。”</p>
天下物产，这是老宋的本行，不用翻阅文献就能一一道来，遂道：“陛下，百年开挖，严道铜山产量已不甚丰，察新莽时各地所献物产名录，严道每年除少量贡铜外，平素已难有产出。”</p>
“除了严道，蜀郡南部犍为、益州两郡，不也有大铜山么？”第五伦记得，云南的矿可是能挖到两千年后的……</p>
这正是冯衍要禀报的“机密情报”，遂道：“陛下，南中诸郡名义上臣服于公孙述，其实是割据一方。”</p>
“先说那犍为郡（四川宜宾），公孙述称王时，犍为便不肯遵从，公孙述虽遣兵攻下，然当地为大族龙、傅、尹、董四姓操持，公孙述诏令只能到达郡城，各县不听其命。”</p>
“犍为尚且不能控制，更南方的益州郡（云南）更甚，太守文齐与大姓雍氏联手，公孙述所遣官吏竟屡屡为‘蛮夷’劫杀，不能赴任。”</p>
“再加上两地蛮夷众多，种落参差，路仅有秦时五尺道，且常常断绝，当地哪怕多有铜矿，公孙述也不能遣人开采运到成都铸币，故而只能用铁，毕竟蜀中多铁。”</p>
第五伦了然：“前年、去年，公孙述急争凉州，又派兵走子午道袭击关中。想来他当初也看不上南中穷山恶水，而垂涎北方，如今北进失败，南中却成了隐患，连贡铜都无法获取，这位白帝，五金不全啊。”</p>
冯衍又禀报了成家政权内部“南进”派的由来，李熊等人就是看到这点后，觉得应该放弃北上，而集中精力控制犍为、益州、牂牁等郡，再进一步向荆南、交州扩张。</p>
但问题是，南中蛮夷桀骜难驯，当地的汉人豪强也只控制到县城周边，乡闾山林里全是僰、滇等部族。王莽时爆发的大叛乱，当地秩序几乎完全失控，对外人极不友好，想要完全控制，简直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牂牁（贵州），句町王目前自立一国，王莽派了十几万大军都没拿下，公孙述更没那底气。</p>
第五伦心中只戏谑地想道：“南进？谈何容易，除非公孙述手下有个诸葛亮，能帮他平定南中。”</p>
说到这，冯衍趁机进言：“陛下，公孙述暗令方望入西羌，使先零羌王祸乱河湟，欲令我朝一臂溃烂不止，此番臣奉命入蜀，虽未能置方望于死地，但寇可往，我亦可往！臣敢情陛下让大行令往南中派遣人手，联络犍为四氏、益州太守，以乱公孙述后方，使其无暇他顾，也为日后扫平巴蜀、传檄南中做准备。”</p>
冯衍现在学乖了，知道第五伦对华夷之辩比较敏感，所以只提去勾搭南中的汉人大姓。</p>
如此一来，他这趟出使就不算空手而归，还能给大行令官署多要点经费与职权——自从第五伦将典客一分为二，又建立绣衣卫搜集情报后，冯衍的权力遭到挤压，他再不努力，就要被边缘化了。</p>
却听第五伦道：“南中情势复杂，绝不似中原两邦交战这般简单，若仍在成家牙门下，容易出纰漏，便由大行令、典属国、绣衣卫一起出人，专门建一个南中牙门。”</p>
所谓牙门，便是办事机构，多为临时性成立，相当于“XX领导小组”，如今朝廷里已经建了东汉、青州、成家、荆楚等牙门，各负责一方诸侯的外交、谍报等事。</p>
另有属于典属国的匈奴、羌中、武都、西域、高句丽等牙门，则负责和蛮夷的往来，设了九译所，招募翻译人才。</p>
这些九卿官署下的新牙门，每年是可以拨给大批经费的，更有能领俸禄的正式人员编制，至于可以自行征辟的临时工，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冯衍也希望能多争取来几个，官署管的事多，就意味着权力大，官员多，财政预算也多，长官也有面子。</p>
如今，一听自己千辛万苦打通的活，居然要分给竞争者一半，冯衍老大不乐意，直到第五伦笑道：“这南中之事，还是由卿全权管辖，典属国、绣衣卫派来的人，算是借调，听凭冯卿差遣。”</p>
这下，冯衍才又高兴起来，继续兢兢业业向第五伦述职。</p>
“公孙述之所以铸铁钱，缺铜是一大缘由，但成家既然愿与我朝媾和，专事南方，若一年半载后控制犍为，则南方之铜源源不绝，公孙述却连一年都等不了，急切铸币，为何？国用不足之故也！”</p>
冯衍描述他在成都的所见所谓：“公孙述其实尚未占得全益，蜀中田亩虽膏，，但豪族大姓亦强，分走泰半利益，成家每年田租赋税尚不如我朝十分之一。”</p>
“然而公孙述类王莽，喜欢修饰边幅，在内，其朝廷遍设百官，三公九卿无一不全，俸禄亦按汉、新颁发。公孙述又分封二子为王，诸亲信为侯，大兴土木建造宗庙、宫殿。”</p>
“在外，公孙述为开拓疆域，征伐大批壮丁入军，新莽时，益州三征句町，已显疲态，如今公孙述既不与民休憩，反穷兵黩武，且不说益州百姓内奉万乘，外给三军，已不堪其命，就说朝廷府库，只怕早已空虚。”</p>
冯衍说出了他的结论：“故公孙述只能急铸铁钱，强迫百姓使用，以钱采买军备，以资国用，又给吏员颁发俸禄，以省粮秣。”</p>
第五伦也不吝夸奖：“窥一斑而知全豹，不愧是予之‘张仪’，先生这次入蜀，成效颇大啊。”</p>
他又举起一枚铁钱，看向若有所思的少府宋弘：“从这铁钱上，予就知道公孙述心中急功近利，而其小朝廷捉襟见肘，看来予的国策是对的，巴蜀不必先伐，五年十年之后，就算公孙庙堂尚在，国中货殖民生也将衰败混乱。”</p>
冯衍还只是见微知著，从细处看透成家的困境，第五伦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预言了。</p>
宋弘出了名的直愣，一皱眉，竟反问皇帝道：“巴蜀素来以富庶著称，盐、铁、粮食、人口都很充足，可与蜀西氐羌换马，哪怕与外界断绝往来，也能自给自足，陛下何以预见，其民生将速溃？”</p>
因为经济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啊，第五伦点着一旁的史官，让他们好好记下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p>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