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进门时一脸的笑容,但当他抬起头,看见坐在桌子边盯着自己的林清华时,脸上顿时如同蒙上了一层霜,他冷哼一声,袖子一挥,转身就走。
“哎……,左将军到哪里去?”沐天波赶紧站了起来,跑上几步,一把拉住那人,将他又拖进了厢房。
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数次与林清华交手的湖广土霸王左梦庚。他被沐天波拉进厢房之中时,仍是一脸的冰冷,他抬起右手,指着林清华,说道:“这个人怎么也在这里?”
沐天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哈哈一笑,道:“怎么?左将军还记仇啊?哈哈……。”
左梦庚将被沐天波拉着的左手袖子一把抽回,说道:“黔国公莫非是笑我左某小肚鸡肠吗?”
沐天波收住笑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向黄得功使了个眼色。
黄得功心领神会,马上站起来,跑到左梦庚身边,将他拉到酒桌旁,一把摁到椅子上,说道:“早就听说左将军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实在是人中之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来,来,让黄某先敬左将军一杯,好让黄某能交你这个朋友。”他将两只酒杯举起来,一杯靠近自己嘴边,而另一杯则递到左梦庚面前。
左梦庚面无表情的接过酒杯,冷哼一声,侧过脸去,说道:“一表人才?哼哼,不敢,不敢!诸位可以看看左某的左耳,看看是否少了点儿什么?”
众人闻言一看,果然发现左梦庚的左耳的耳垂不见了,而且从耳根上到后颈有一道不浅的伤疤,足有两寸长。
李成栋忙问:“不知左将军的伤是谁弄的?”
“是谁?哼哼!”左梦庚斜眼望着林清华,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左某的这个伤全拜威毅侯所赐!”
“拜我所赐?”林清华有些诧异,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打伤过左梦庚。
左梦庚见林清华不说话,以为他装傻,便提醒道:“威毅侯忘记了?你可有个部下叫陈唯一的?”
说起陈唯一,林清华终于想起来左梦庚是怎么伤的了,那是陈唯一率领着镇虏军由南京赶赴西平寨时候的事情了。当时陈唯一领着部队由长江顺流而上,抵达武昌,准备由此北上西平寨,却不料那左梦庚父子担心林清华势大难制,便欲图拦截镇虏军,当左梦庚率领着部下于中途拦截时,却被镇虏军击败,而且左梦庚的耳朵也被陈唯一亲自用火枪击伤,不过陈唯一也被流矢所伤,而且伤口化脓,若非被少林寺的和尚智海大师救治的话,恐怕早死了,所以至今陈唯一仍对左梦庚的背信弃义耿耿于怀。
今天若不是左梦庚提起此事,林清华还真是想不起来了,他望着左梦庚的半个耳朵,忽然哈哈一笑,起身道:“林某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也不愿与朝三暮四的小人为伍!告辞!”他转身就向外走,却与那左梦庚一样被沐天波拉住了。
沐天波又摸了摸胡子,说道:“二位的过节老夫也略有耳闻,但却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这还真是出乎老夫意料!今日老夫本来就是想给二位说和说和的,现在看来,老夫是一定要当这个和事佬了!”他一只手拉住林清华,另一只手拉住左梦庚,将二人摁在椅子上,随后又说道:“二位均是带兵之人,当知道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如今朝廷局势日坏,若我等仍是这样尔虞我诈的话,那朝廷还能指望谁来出力呢?所以,我看二位莫如屏弃前嫌,共辅明主,则我大明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沐天波转过脸去,又向黄得功使了个眼色,黄得功点头示意,说道:“黔国公说的好!我看二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况且冤家宜解不宜结,二位不如就此和解,由我们三人做个见证,以后谁若是再向另一位寻衅,那么我们三人就联起手来帮另外一人!”
林清华与左梦庚均不言语,各自在心里转着自己的念头。林清华盘算的是,今天为什么黔国公会把左梦庚请来,而左梦庚盘算的是,若是自己现在就离开这里,那么其他的人是不是会将自己视为敌人,如果那样的话,将对自己的行动十分不利。
二人各自想了一会儿,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当下既不离开这里,也不再向对方挑衅。
沐天波见二人冷静下来,脸上再次显现笑容,他说道:“这就对了嘛!大家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免得伤了和气!”他拉过椅子,重新坐了回去,端起酒杯,说道:“来,今日我等难得在此相聚,大伙儿满饮此杯,全当是和气酒了!”
酒过三巡,沐天波终于切入正题,他放下酒杯,口中吐出些许酒气,说道:“诸位一定很奇怪,为何老夫会把诸位请来?”他停下话音,看了看众人,才接着说道:“老夫刚才说为威毅侯和左将军说和,那只是一个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想必各位应该能猜到吧?”
李成栋心直口快,他打了个酒嗝,说道:“刚才我来之前师爷就说了,他说此次商议的必然是立储之事,我没说错吧?”
沐天波微微一笑,却并未直接回答李成栋的问题,他将头转向林清华,问道:“不知威毅侯认为谁为储君最为合适?”
林清华心中盘算片刻,说道:“其实无论立谁为储君,只要他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就合适。”
沐天波将双手一拍,说道:“不错!威毅侯讲得好,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那就能立为储君。所以,老夫以为立桂王最为合适,桂王人品极好,立君以德不以才,只有有德之君方能治国!”
沐天波扫了眼众人,说道:“诸位以为如何?”
黄得功将酒杯放下,说道:“只是桂王远在数千里之外,而今上伤势越来越重,恐怕难以支撑到储君到来的那一天啊!况且朝中大臣拥立惠王和唐王的人也不少,诸方意见不合,如何能让其他大臣也赞同黔国公的意思呢?”
沐天波笑道:“黄将军是明知故问吧?哈哈!如今朝廷九成的军队都为我等统率,没我等支持,谁敢随意立储?”
李成栋一拍桌子,道:“那些朝臣太不象话了!他们竟敢在背后说老子是反贼,岂有此理!黔国公说的好,如今有兵就有权,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
黄得功一拍李成栋的背,说道:“二弟醉了,莫要再说这些胡话!”
沐天波笑道:“李将军真乃性情中人,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事,实在让老夫佩服。其实李将军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如今朝廷就靠着我等苦苦支撑,没有我等平贼平叛,没有我等抗击鞑子,他们那些朝官谁能安享富贵?谁能作威作福?如今潞王叛乱已平,本以为可以因平叛之功而封妻荫子,却不料天子突然遇刺,而那些朝臣则视我等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了除掉我等,他们不惜捏造罪名,说那刺客是我等派去的,这不是明摆着要卸磨杀驴吗?”
黄得功听到这里,也忍耐不住了,他说道:“尤其是那张慎言,这个老王八蛋!居然派了好几拨人来查我,摆明了栽赃我是刺客的幕后主使,真是欺人太甚!”
左梦庚冷笑两声,说道:“这卸磨杀驴,背后捅刀子的勾当可是某些人的拿手好戏!”说完,他斜着眼瞧了瞧林清华。
林清华也哼了一声,说道:“是啊,有些人确实够无耻的,经常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林某实在是佩服啊,佩服!”
沐天波见二人又铆了起来,生怕他们又起争端,误了自己的大事,急忙说道:“二位不必扯远,前些日子威毅侯也是奉令而行,暂代左将军镇守湖广,相信若是局势安稳下来,朝廷还是会让左将军回湖广的。”
林清华怎会将吃进嘴里的肉吐出?他立刻说道:“恐怕不妥吧,镇虏军占领湖广一带的时候损失很大,急需一个修养之地,况且将士们都已经把湖广当成是自己的家了,怎么肯让出自己的家呢?黔国公的这个话可让人听得不太舒服。”
沐天波哈哈一笑,道:“镇虏军为国尽忠,实乃天下各军楷模,老夫也是很佩服的,相信朝廷也不会忘记的,关于湖广的事情嘛,可以暂时放下,留待以后再议。”
林清华有心想弄明白沐天波的如意算盘,便追问道:“黔国公若不说个明白,恐怕我等心中没底啊!”
沐天波道:“威毅侯尽管放心,储君一定会重赏拥立他的人的。”
见林清华与沐天波这么明目张胆的讨价还价,黄得功与李成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李成栋将口中的酒一口吞下,急切的追问道:“我军也在平叛中出力甚多,却不知朝廷将会如何犒赏我军?”
沐天波刚想说话,却被黄得功抢上一步,黄得功说道:“黔国公不是与我等开玩笑的吧?如今天子伤重难愈,立储之事还未有着落,何谈酬谢功臣呢?”
沐天波道:“所以老夫才会与诸位在这里聚会,也好联手催促朝廷尽早决断立储一事,这样一来,我等不就可以早日得到朝廷封赏了吗?”
左梦庚道:“封赏之事恐怕是天子说了算吧?”
沐天波道:“所以我等要抢在朝臣之前拥立桂王,只有这样,我等才可成为从龙功臣啊!”
黄得功皱眉道:“可那桂王远在梧州,当我等派去迎接他的人还在半路上时,恐怕已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沐天波神秘的笑笑,说道:“这个不要紧,老夫自有办法。”
“你有何办法?莫非你能飞?”李成栋果然有些醉了,他望着沐天波说起了胡话。
沐天波并未生气,他只是笑道:“怎么样?诸位决定了没有?”
左梦庚道:“可否置身事外?”
沐天波坐直身子,沉默片刻,说道:“这可是唯一的机会,诸位可得思量好了,免得到时候后悔莫及!况且在老夫看来,不是老夫的朋友,那么就是老夫的敌人,万一撕破脸,那大家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这摆明了是裸的威胁,不过林清华等人并不怕,毕竟沐天波的人马并不算多。沐天波好象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所以他加了一句:“老夫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老夫却有太祖的亲笔密诏,有它在手上,老夫就不怕那些朝臣跟老夫作对!”
黄得功寻思片刻,问道:“若是立桂王,恐怕现在就要派人动身前往梧州了,不过即使这样,恐也来不及了!况且我等若是拥立桂王的话,肯定会引起朝臣们的不满,这个……”
沐天波嘿嘿一笑,道:“桂王若为天子,必忘不了诸位的功劳。”
黄得功眼前一亮,问道:“怎讲?”
沐天波知道黄得功心意已动,但他却并未直接答话,而是转移话题,说道:“没有万全的把握老夫是不会动手的,既然老夫已经决定了,那么老夫必定有办法。”他扫了眼众人,说道:“诸位如有异议就请立刻离开这里,若无异议,那么就留下,与老夫一同拥立桂王!”
黄得功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李成栋早已醉成一摊烂泥,左梦庚动了动脚,但最终还是没离开,林清华看了看黄得功,见他一脸的平静,也不知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莫非他刚才的那一番表演只不过是与沐天波合演的一出双簧?”他心里想道,他见几人都没动,便也坐着不动。
沐天波见众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当即心中暗喜,他猛的一拍桌子,将李成栋从睡梦中惊醒。沐天波兴奋的涨红了脸,说道:“好!既然诸位已经决定,那么老夫也就开诚布公,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来人呐!”他叫入一名亲兵,命令道:“请桂王!”
他的话音既已出口,林清华等人一愣,随即明白这沐天波似乎早有安排,那桂王恐怕早就被他请来,刚才的那一番表演只不过是在试探众人而已。
看起来桂王很年轻,二十多岁,三十不到,只不过因为他穿着一套粗布长袍,所以看起来和一个穷书生差不多。沐天波恭敬的走到桂王面前,接过桂王手中拿着的一个小包裹,转身放在桌子上,将其打开。
众人一看,却是桂王的印信和敕封王位的敕书。沐天波得意的说道:“诸位请看,站在我等面前的可是真正的桂王,有印玺为凭。”
很显然,沐天波已经将当今的皇帝当成了死人,因为他要求众人按照君臣之礼参拜桂王。
黄得功犹豫道:“这恐怕不妥吧,今上仍在病榻之上,我等却向桂王行参拜天子之礼,恐违朝廷礼制。”
沐天波道:“不如此不足以显诚意,况且早一天参拜早一天为从龙之臣,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他向桂王使了个眼色,桂王会意的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爱卿拥立朕登基有功,朕自然是忘不了你们的,朕登基后,就加封诸位爱卿为‘公’。”
沐天波附和道:“不仅如此,万岁将重赏从龙之士。”
桂王点头道:“如今天下纷乱,各地贼乱远未平息。朕登基后,各军镇仍为朝廷藩篱,朝廷决不‘撤藩’,而且各镇之内以各将为首,节制百官,其体例参照云南黔国公府。”
听到潞王这话,几人心中一动,这显然已经是许诺裂土封王了,只不过名义上仍是朝廷的军镇,而且各人的身份也只是‘公’而已。黄得功虽听得心花怒放,但仍显出一脸的愁容,说道:“只是臣所辖之地多为淮南一带,这里水旱之灾频繁,百姓困苦,所收粮饷不足以养兵,若无精兵,则恐难成朝廷之藩篱。”
黄得功说完,看了一眼李成栋,却发现他又趴桌子上睡着了,他再转头望了望林清华,发现他正低着头沉思。黄得功心中有些焦急,不明白为何林清华会默不做声,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李成栋将军所辖之山东一带本是富庶之地,但几经鞑子掳掠,地方残破不堪,也很是困苦,粮饷征收十分困难,与黄某的处境一样。”
沐天波知道黄得功这是在讨价还价,遂说道:“黄将军勿忧,万岁也知道你的困境,所以必会有所安排。”他又向桂王使了个眼色。
桂王沉吟片刻,说道:“朕打算将苏州一地作为黄将军的协饷之地,而将杭州一地作为李将军的协饷之地,有这两个富庶之地,相信军饷一事无虑。”
黄得功大喜,连忙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低呼“万岁”。
见到只有黄得功一人表态,沐天波与桂王心里甚是焦虑,两人对望一眼,沐天波盯着站在一旁的左梦庚,说道:“不知左将军是什么主意?”
听到沐天波发话,左梦庚方才缓过神来,他眼珠子一转,说道:“臣的湖广已失,恐无法做朝廷藩篱了。”说完,他又瞪了林清华一眼。
林清华自是不甘示弱,与左梦庚对瞪一眼之后,说道:“这湖广是镇虏军将士勤王之时拼了命拿下的,大伙儿以此为家,绝对不愿意离开的,所以连我也没法子。”
沐天波见两人又要争吵,忙道:“左将军与威毅侯勿恼,这个事儿好办,江西一带甚是富饶,正好可交与左将军镇守,湖广就由威毅侯来治理好了。”他生怕左梦庚不满意,又加了一句:“贵州一地民风彪悍,朝廷治理不易,不若也由左将军来镇守,不知万岁意下如何?”
桂王道:“甚合朕意,左爱卿万勿推辞。”
出乎林清华意料的是,左梦庚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条件,他也象黄得功一样跪下行礼,呼桂王为“万岁”。
沐天波见只有林清华与李成栋尚未表态,他寻思片刻,便走到李成栋身边,将他摇醒,问道:“不知李将军是什么主意?”
李成栋抬起头,睁开眼睛,却看见黄得功与左梦庚跪在地上,他问道:“大哥为何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