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施琅站在自己座舰的甲板上,紧挨着船的左舷,双手背在身后,望着船边那滚滚而去的长江,大声的吟颂着这首词。
施琅反复的将这首词念了好几遍,然后闭上嘴巴,转过身去,静静的看着远处的栖霞山那模糊的影子。站在他身边的一名亲兵见施琅消停下来,才放开胆子小声问道:“不知将军念的是什么词?这么慷慨激昂。”
施琅转过头去,望着身边的那名亲兵,淡淡的说道:“这首词是前些日子我跟陈鼎师父学的。这是嘉靖朝的一位名叫杨慎的才子所做,名为《临江仙》,是他贬谪云南时所做,是以其中有些感愤。”
亲兵不解道:“将军心中有感愤之意?可是你前天刚刚被长公子提拔为副将,如今应该是春风得意才对啊?”
施琅摇头道:“副将之职并非我刻意所追之物。”他走到船头,望着面前那宽阔的江面,说道:“我的志向是纵横四海!就象那些西洋人一样,去大海的另一头,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口中又开始念起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回过头来望着身后的那名亲兵,说道:“你知道吗?我刚刚听陈鼎师父念起这首词的时候,顿时觉得这些年都白活了。我以前除了在海上打打海盗,捞捞浮财之外,就只剩下喝酒了。陈师父说的对,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也就短短几十年,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不能在史书上留个万儿,那么就是白在世上走了一遭!”
“这也是陈师父教给你的?”亲兵跟了施琅五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施琅在他面前掉书袋儿,因而感到异常的惊讶。
“不!这是我慢慢悟出来的。”施琅若有所思的说道。
“将军!前方右岸就是镇虏军的大营了!”一名站在桅杆上负责了望的水手向着底下高声喊着。
“哦?这么快就到了?”施琅走到船的右舷,向着岸上望去。只见在长江的南岸,一座规模浩大的军营尤如一座磐石一样扎在离江岸不远的一片平原上,军营之中军帐林立,旌旗飘扬,几座高高的寨楼耸立在大营的四角,军营之外则是数万正在操练的大军。阵阵微风轻轻拂过江面,将一阵喊杀声带到施琅的船上。
“好!不愧是百战之师!”施琅在心中暗自赞叹着。
见施琅呆呆的望着镇虏军的大营半天没动静,亲兵不得不小声提醒道:“将军,按照长公子的命令,咱们在南京下游巡逻个十天就可以回去了,是不是现在就回去?”
“不!”施琅的回答很干脆,他说道:“现在我们才出来五天时间,况且长公子还说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情,还可以向前继续走上一段路,反正现在是逆风,依我看,今后几天这江上仍将是东南风,我们可以再向前走两天,看看郑将军的船回来没有,若是回来,正好可以迎接一下,然后就可以顺风返回南京。”
当施琅的船队路过镇虏军的大营的时候,林清华正站在大营外与陈子龙说话。
南京安定下来以后,陈子龙又被朝廷重新任命为兵部侍郎,协助何腾蛟重建禁军。昨天下午,他接到史可法的命令,令他押送粮草和火药前往镇虏军大营,是以他才来到这里。
陈子龙回头看了看大营中那几堆粮食包,随后面带歉意的对林清华说道:“楚国公见谅,朝廷捉襟见肘,而且还有黔国公的征黔军还需朝廷资助粮饷,因而朝廷只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了,那些火药是下官专门从库房里一桶一桶的挑出来的,虽然数量不多,但大多数是能用的。至于粮草一事,皇上已经答应了,等从江南、两广一带运来官粮,就立刻送往前方,这次下官送来的粮食虽然数量不多,但仍可使大军支撑一段时间了。”
林清华向陈子龙作揖道:“陈大人亲为镇虏军挑选火药,这份情意林某没齿难忘!”
两人正谦让间,从他们身边传来一阵喧嚣,一些卫兵指着长江之上议论起来,林清华派人打听,方知江上来了支小船队,似乎是战船。
陈子龙道:“想必是郑森的船了,前些天我就听说他将一些船分派到南京下游一带巡弋,可能这些船就是了!”
“哦?是郑森的船?”林清华对郑芝龙的舰队很感兴趣,在他看来,以郑芝龙目前的实力,恐怕在整个东亚都是数一数二的,若非历史上郑芝龙降清的话,恐怕清军平定江南没有那么容易。
林清华看了看那些已经垒好的粮食包,心思一动,对陈子龙说道:“陈大人上次向我打听这西洋千里镜的好处,现在我手头上就有一个,不如你我二人登上寨楼,好好的见识一下如何?”他不由分说拉着陈子龙就向大营西北角上的一座用巨木搭建起来的寨楼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五丈高的寨楼,林清华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陈子龙,让他用千里镜向江中的船上眺望。
陈子龙拿着千里镜仔细的观望着江中的那几艘船,他口中说道:“不错,果然神奇,居然能看清船上人的脸!哦,船上好象也有个人拿着个千里镜,而且好象正在看咱们。那个人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二人目送那支船队渐渐远去,随后林清华指着大营的西门外,说道:“陈兄请向西南看,那些运粮的民伕已经离开军营了
陈子龙转身向西南望去,果然见到数千民伕推着独轮车向远方走去,浩浩荡荡的就象是一条沉默的长龙。他放下千里镜,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民伕是最后一批离开军营回家的了!我听史阁部说起过,他们好象都是从江北招募的吧?”
林清华点点头,说道:“是的,他们全都是从扬州一带招募来的民伕,每日管两餐,为了吃上这两餐饭,有的是全家老少一起来。”
“唉……。”陈子龙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公爷仁义,能够另外给他们每人三两路费,否则的话,陈某心中还真是过意不去呢!”
林清华道:“惭愧,我的手头实在是紧的很,否则的话我还打算每人给他们十两银子呢!幸亏前些天朝廷遣散了一部分,否则的话我根本拿不出一人三两银子给他们。”
陈子龙望着林清华,说道:“若论爱民如子,举朝上下无人能与公爷相比!”
林清华道:“陈兄过奖了!林某不过是做些本分事而已,说不上什么了不起。百姓们既然完粮纳税,那么朝廷就应该保证他们吃饱饭,穿暖衣,无性命之忧,无冻饿之虞。”
陈子龙低头不语,他回想起前几天朝廷上的那些争论,想起了那些同僚的丑恶嘴脸,他默默的将千里镜还给林清华,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民伕队伍,口中不觉吟诗一首: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
“出门何所之?”
“青青者榆疗吾饥,原得乐土共哺糜。”
“风吹黄蒿,望见墙宇,中有主人当饲汝。”
叩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
“福松,你看你,真调皮!”妇人走过来,蹲下身子,将跌倒在树根下的小孩儿从地上拉起来,将他身上的尘土尽数轻轻拍去,口中语气虽然仍旧很严厉,但脸上已经显出微笑来。
小孩儿望着妇人,笑了起来,脸上显出两个酒窝,他一把抱住妇人的脖子,叽叽咯咯的笑着撒娇道:“母亲,你去帮我把那个知了给我抓住!”
妇人站起来,抬头望了望身边的那棵参天古树,她皱着眉说道:“这棵树这么高,母亲怎么能象小孩子一样到上边捉虫子呢?何况母亲也不会爬树呀,再说了,这树皮这么光滑,根本就不能爬,你刚才不就没有爬上去吗?”
小孩儿不依不饶的闹道:“不!我要知了!我要知了!”
妇人笑着将小孩儿抱起来,亲着他的脸,安慰他道:“好了,好了!等一会儿母亲去把父亲叫来,让他给他捉知了,好吗?”
谁知小孩立刻手脚乱拍乱踢,口中嚷道:“不!不!我不要父亲过来!我不要父亲过来!他一来就要我读书,我不读他就打我屁股!”
“森儿!怎么又开始闹了?是不是想吃板子了?”随着一声严厉的吼声,一名汉子出现在了后院门口,他的两只眼睛狠狠的瞪着小孩儿。
“哇……”小孩顿时开腔痛哭,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的掉了下来。
妇人一边轻声安慰小孩,一边责备那汉子:“夫君,你别吓他,当心把他吓坏了!”
汉子一言不发的走过来,伸手想接过小孩儿。妇人虽然紧抱着小孩儿不放,但最终还是怕争抢中伤着孩子,终于还是妥协了,小孩儿很快就落入汉子的手中。
汉子将小孩横抱过来,照着屁股就是五巴掌,小孩儿的哭声立刻停止了。
汉子随后将小孩儿放在地上,厉声呵斥道:“你已经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做大事!”汉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张桌子和椅子,让小孩儿坐上椅子,接着又给了他一堆厚厚的书和纸张,说道:“今天不把这些都读完写完,你就别想休息!”
小孩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拿着毛笔,先看看妇人,接着再转过脸去看看汉子,随后垂下头去,开始在纸张上写大字。
妇人低头看着小孩儿写的字,忽然对汉子说道:“夫君,近日福松的字很有长进啊!看来夫君的教导真的有用呢!”
汉子叹道:“大人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以后就全靠他自己了!”
随后汉子拉着妇人的手,转身向后院门口走去。妇人临转身时又看了小孩儿一眼,口中轻声说道:“福松,你要好好的写字啊!父亲和母亲先走了!”
小孩抬起头时,却见妇人与汉子已经走到了后院的门口,他急忙舍下桌椅,向他们奔去,口中高喊道:“父亲!母亲!”但让他意外的是,从桌椅到门口的距离只有十几步,但他却怎么也跑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走越远。
“父亲!母亲!”郑森叫喊着,双手在空中虚抓着,很快就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呆呆的盯着船舱的顶部,随后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并伴随着人的喊声:“公子,你怎么了?”
郑森翻身坐了起来,拉了一下床边的一根绳子,接着大声说道:“我没事!亲卫使可以退下了!”
敲门声戛然而止,船舱又恢复了平静。
郑森抱着脑袋坐在床边,他用力摇了摇头,以便将噩梦的痕迹彻底清除。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做起了噩梦,而且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走到桌子边,拿起一把匕首,将油灯的灯芯挑长,那彻夜长明的油灯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郑森扔下匕首,伸手推开舷窗。一阵清新的江风吹了进来,将屋子里的浊气吹得无影无踪。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望着远处那一团模糊的南京城的轮廓,口中喃喃道:“但愿这只是一个梦。”
“当”的一声轻响,三只碧玉酒杯碰在一起,随即又各自向后缩去,并分别灌入三个人的嘴里,随后,三只酒杯几乎同时搁在一张小小的圆桌上。
沐天波高兴的将酒杯放下,拿起一双银筷子,夹起一块切得仔细、炖得软嫩的水晶肘子,略微端详一番后,就放入嘴里,仔细的嚼了起来,挂在嘴唇上方的那撇灰白胡须上的那一颗油珠随着他嘴唇的活动一颤一颤的。
坐在沐天波对面的丁魁楚饶有兴致的啃着一只白斩鸡的鸡腿,他用力咬碎一块鸡腿上的软骨后,将那啃了一半的鸡腿扔在桌子下,然后拿起一只丝绢手帕擦了擦手,随后抬起右手,伸出小指,用那小指上的长约一寸的手指甲认真的掏着自己的那两颗硕大门牙上卡着的肉丝。
与沐天波、丁魁楚二人吃相明显不同的是,满腹心事的左梦庚仅仅嚼了颗茴香豆就停下不吃了。他望着沐天波与丁魁楚二人,脑子里却转着自己的念头。
丁魁楚抬起头来,却见左梦庚正愁眉不展的看着自己,他一惊,忙用手帕擦了擦嘴,问道:“不知左将军为何愁眉不展啊?”
听到丁魁楚这样说,沐天波也停止了咀嚼,望着身边的左梦庚,也问道:“是呀,老夫这几天见你一直是这样,有时烦躁,有时忧郁,莫非真有什么心事?若真有什么事情的话,尽管说出来,老夫必定鼎力相助!”
左梦庚心中一阵冷笑,暗道:“怎么可说给你们听?只怕你们听了后,直会昏过去!”他故做深沉的叹了口气,说道:“说来话长啊!唉……”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在心里寻思着如何应付面前二人。
沐天波将口中的那团肉泥咽下去,说道:“有什么话就不妨直说,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连伺候的下人都被赶走了,你但说无妨!”
左梦庚放下酒壶,又叹口气,说道:“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想当年,家父经营湖广,虽说不能使湖广夜不闭户,但毕竟是抑制了邻近的盗匪猖獗之势,于国于民实乃功臣。”他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将酒杯狠狠的扔在桌子上,说道:“只恨那林清华,夺我湖广,害我将士,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
沐天波与丁魁楚这才放下心来,二人对望一眼,均是一笑。沐天波拍了拍左梦庚的肩膀,说道:“靖国公勿恼!如今虽然湖广已成林清华的地盘,但这江西与贵州可是入了你的囊中啊!虽然贵州穷困,但江西不穷啊!再不济也比那四川强吧?”
丁魁楚插嘴道:“是啊,黔国公说的没错,江西是个好地方啊!别的不说,光是每年上贡给朝廷的瓷器就是一大笔啊!况且我听说西洋商人甚是喜爱本朝瓷器,愿出高价收买,这可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沐天波给左梦庚夹了块水晶肘子,说道:“靖国公不如先尝尝这水晶肘子,肥而不腻,滑而不油,不愧是祖传的手艺。”他望着对面的丁魁楚,说道:“丁大人也尝尝,味道很是不错!”
丁魁楚夹起一块水晶肘子,塞入嘴里,边嚼边赞道:“好,确实不错。”他望着沐天波,问道:“莫非府中又来了厨中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