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太妃清浅柔和的嗓音犹如秋风中潺潺的流水,凉爽、凄清、又带着一丝伤感。
当她这袭话说完后,整个大殿落针可闻,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太后微眯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手里的珠串顿了一下,继续转起来,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她浑身散发的不满的威压。
韩太妃像是没有察觉她的不满,眸子微敛,浅笑着自嘲一声,又接着开了口。
“当然,县主是太后的女儿,县主遇险,最忧心的必然是太后,轮不到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这人冷清惯了,难得遇到个有眼缘的人。我很喜欢县主这个孩子,所以免不了关心几句,询问一下冯大人的处置。还请太后不要怪我多事。”
韩太妃逼着太后处置冯连,也是借着冯连给太后难堪。
太后压着心口的怒气,沉声道,“上元节刺客一事,中尉确有失职之处,陛下已经下旨处罚过了,太妃就不必操心了。”
韩太妃脸上最后的柔和也沉了下来,冯连有没有受处罚她自然是调查之后才来的。
莫说处罚,太后甚至还召冯夫人入宫,给了一些赏赐。
太后不喜县主,她不强求,但有人要害县主性命,她就不能视若无睹。
“太后了解我这人,孤僻、清冷,不爱与人交往,一辈子在这宫里就像个隐形人一样,不受喜爱不受重视。多亏了太后,老来才能继续留在宫里。我也没什么大奢求,就想平平静静的过完下半辈子,看着县主过上平安无忧的生活。这么简单的愿望,相信太后一定会成全妾身的吧。”
韩太妃冷静如水的眸子浅浅的望着太后,看着水润,却无比坚定、强大。
太后的神清却彻底动摇了,冷若冰霜地直盯着她,“韩太妃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韩太妃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道,“妾身不敢。太后对妾身有大恩情,妾身一直铭记于心。妾身只是在想,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底线,若被触及底线,便是再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奋起反扑,您说妾身这话可对?”
韩太妃最后一句反问激地太后几乎跳起来,一巴掌呼噜在她脸上。
一个卑贱的太妃,居然敢警告当朝太后,这些年当真是对她太过宽仁。
太后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失态,藏在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着,脸由白转黑。
比起韩太妃,她更气恨的是伏荏染,韩太妃肯定是受了伏荏染的唆使。
凭韩太妃对那个人的虔诚信奉,对伏荏染定也是与众不同,才会为伏荏染出头。
这才相处多久,韩太妃就为了她顶撞自己,这可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韩太妃在太后面前一直是乖顺识趣,俯首帖耳,今日大变化让太后察觉到了危险。
“听说前几天燕王的王妃生了个大胖小子,真是件大喜事。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妹妹呢,妹妹也做祖母了,以后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好享受这天伦之乐。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重要。”
太后这是拿燕王一家威胁她?
韩太妃眉毛都没动一下,脊背反而挺得更直了,身体纤弱却莫名透着坚韧。
她朝太后施了一礼,郑声道,“妾身自幼教导燕王,做人要乐善好施,知足常乐,这样才能简单快乐。如果不争不抢都换不来安稳生活,那便是逼着人做坏人。常言为母则强,孩子若受到伤害,当母亲的便是拼了命,也定要与拿罪魁祸首鱼死网破。”
韩太妃一字一句既是警告,也犹如誓言。
她这辈子寡淡无趣,所求不多,唯‘安稳’二字,若有人打破她的安稳,她也就无需再隐忍了。
韩太妃话说完,不等太后有什么回应,便起身朝太后见礼告退。
太后望着她笔挺的背影,满腔的怒火却燃烧不起来,突然有些泄气。
伏荏染还真是个烫手山芋,护着她的人真是多。
看来若想动她,千万不能把韩太妃这个危险人物忘了。
……
因前禁军统领之死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没过两天又炸了锅。
皇上在一日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对于贪墨灾款之事的旨意,两个主犯被判斩立决,其余从犯根据犯案轻重或流放、或下大狱,没有一个逃脱。
大司农教子无方,借势弄权,将贪墨灾款加倍偿还,并且罚一年俸禄,充为灾款。
这番处置震动朝野,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做出这个决定。
大司农当即晕倒在朝殿上,好几位犯案家属心慌意乱的跪求轻饶,个个哭得涕泪横流。
皇上一句没听,直接命令御史大夫典沧监刑,然后甩绣便退朝走了。
胡丞相僵站在大殿上,面色凝重,一语未发。
许多犯案家属见皇上走了,全都转移目标求向他,直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哭,被他嫌恶的踢开了。
圣旨已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司农与他同朝二十多年,对他一直忠心,他并非没有出力。
之前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时,皇上并没气恼或不耐烦,反而认真倾听。
但他怎么没想到,最后皇上不仅没网开一面,反而往重了罚,摆明了借此事以一警百。
是他自大失算了,这回他们算是跌了个大跟斗。
一退朝,皇上就被太后传唤去了福康宫,见面便是一顿训斥。
“陛下此事办得太不妥当了,不过区区贪污案,为何要判死刑。乘着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收回成命。”
皇上的脸当即冷了下来,“母后,曹家长子贪墨的是灾民的救命钱,而且他无官无职,仗势弄权,绝不可姑息。况且圣旨已下,你让朕收回旨意,将来如何面对天下人!”
“那你可曾想过这么做得后果。你即便想要整顿吏治,也不是现在。云关山正在打仗,你弄得朝堂人心惶惶,内忧外患,有何好处!”
皇上脸色难看的看着面前的母后,这种得不到理解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以为至少母后是理解他的,母后也曾处理朝政,明白民为重的道理。
“母后放心,朕只是给朝臣一个警醒,不会翻他们的旧账。朕还有奏章要看,就先走了。”
他行了礼,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
太后疾走几步喊住他,“你如今是连哀家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哀家不会害你!”
“朕是皇上,朝政大事朕还做不了主吗?”
皇上倏然回头,目光暗沉,透着不耐烦。
太后心惊,想到中常侍之前传来的话,此事会不会是皇上听了伏荏染的话做的决定?
太后按压下心头的焦躁,稳住声音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可是大司农的嫡长子。”
“受害的是朕的百姓!”
太后话音才落,皇上就顶了回去,一下子把太后堵得哑口无言。
皇上深吸了一口,“此事已定,母后别再说了。”
人很快就离开了福康宫。
皇上心里很烦躁,不自觉就走到了后花园,然后到了映辉园门前。
守门的内侍赶忙进去通传,等伏荏染知道时,皇上已经大步迈进了院子。
“陛下怎么来了?”
伏荏染从屋里出来,不慌不忙的上前见礼,膝盖微微屈下,就被皇上拉起了身。
“不必多礼。朕心里有些闷,来找你说说话。”
伏荏染看皇上脸色不好,笑着把他迎进了大厅里,命月牙送些米酒上来。
“陛下喝点米酒解解乏,月牙酿的米酒舒缓心情也是一绝。”
皇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长吐了口气,端起宫女倒上的米酒大喝了两口,味道甘甜舒爽,确实安逸。
“朕下了旨,将两个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满朝大臣都闹开了,朕懒得听便提前退朝了,刚从福康宫来。”
皇上三言两语的把心情郁结的原因说出来,伏荏染一下就明白了,心里不由惊讶。
皇上居然把大司农的嫡长子给斩了。
对于贪墨罪而言,这可谓最重的惩罚了,看来皇上是故意借此事杀鸡儆猴。
伏荏染沉吟着该说些什么,皇上突然又开了口,语气低软,竟带着一丝委屈。
他眉头紧皱着,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朕只是想听人说一句‘你做的对’,可没一个人……这么觉得。”
伏荏染眼珠子都快惊掉了,皇上还有这么……柔弱的一面?
因为不被理解而偷偷抹眼泪?
“你做的对,做得很好。”
伏荏染觉得自己有责任宽慰他几句,好歹他是皇上,委屈成这样还是挺让人心疼的。
况且她是真心觉得皇上做的好。
做过怎样的错事,就该付出怎样的代价,不应因身份高贵就逃避,那是不公。
皇上委屈的眉心倏得展开了,浅浅的勾了勾唇,吐出一口浊气。
“朝堂上的人都劝朕三思,连母后都训斥我办得不妥,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伏荏染起身走到皇上对面坐下,将他空了的碗倒满,开口道,
“别怀疑自己,只要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就不必在意他人说什么。世间向来说假话的比说真话的多,陛下是暮国的陛下,您要也说假话,还有谁能说真话。”
皇上觉得伏荏染就是老天派来帮助他的,心里所有的忐忑和不确定在她面前都会荡然无存。
可惜这样好的她,不属于自己。
“云桑,谢谢你。你知道的,朕心里有你,你愿意做朕的妃子吗?朕一定会好好待你,与你白头到老。”
伏荏染心中倒吸了一口长气,表面却从容镇定的道,“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因为弗谖吗?他是个内侍。”
皇上急迫的追问,嗓音不自觉拔高。
伏荏染摇了摇头,“不因为任何人,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感情是件不讲道理的事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强求不来。”
皇上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却还是笑地温柔,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却又发现这个动作太亲昵,收回了伸出的手。
“那好吧。但我不会放弃,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头看,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伏荏染残忍的道,“人生只会往前走,没有重来的机会。我从不回头。”
皇上最后那抹倔强的笑容已经变得苦涩,伏荏染太不近人情,拒绝的如此决绝,没有给他丝毫的希望。
但这却是伏荏染能给他的最大的温柔。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朋友吧,你是这个宫里唯一理解我的人。”
伏荏染笑着微微颔首,“能和皇上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
手执圣旨,典沧下朝便将两个主犯提上刑场,在众多百姓见证下,干脆利落的将两人头颅斩下。
大司农曹家没有一个人在场,全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此案牵连者大多是贵族世家子弟,在整个暮国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百姓们赞扬皇上是个正义的仁君。
田广丰唾沫横飞的讲述着民间百姓间的传言,突然又气恼地啐了一口,怒气冲冲地道,“主子,小人还听说,曹家二公子在酒楼里醉酒大骂您害死他兄长,还扬言要杀了您报仇。他也不看看县主是什么人,不乖乖躲在家里闭门思过,还敢招摇过市地口出狂言,我们就该告到皇上面前,看皇上如何处罚他!”
田广丰哼哼了两声,颇有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
“他爱说什么让他说,能不能杀我看他本事。”
伏荏染不以为然的继续摆弄着机关鸟,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现在外面许多传言,说皇上从重处置贪墨一案,都是听了她的建议,外面想杀她的人多了,但有几个人有那个胆子,又有几人有那个本事。
过了几日,伏荏染收到了原梨送入宫的帖子,邀她两日后出宫参加雅集。
伏荏染合上帖子,发了会呆,转头问旁边喂着猫儿们吃饭的田广丰。
“雅集是什么?”
田广丰早把皇宫、暮城的事摸得清楚,当即拍了拍手,热情地凑上来解释。
“雅集是新年初始的一个百姓节日,在这天整个暮城的商家店铺都会举办活动,东西比平日便宜许多,百姓们都会赶这个热闹。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慕渠酒新年第一坛开坛、曲楼诗会、还有默芳坊的百花汇,每年这一天都有许多外地人甚至是其他国家的人慕名而来。”
“这么热闹。”
田广丰连连点头,白净的脸庞上写满了期待,问道,“主子要去看看吗?我还从未见识过,肯定很有意思。”
田广丰满脸写着‘我想去’三个字,伏荏染将原梨送来的帖子扔到他怀里,躺进摇椅里考虑了一下。
“去吧,反正没事干,就当打发时间。”
伏荏染没有向太后请旨出宫,而是雅集当天去和皇上求了旨意,皇上自然不会驳了她的兴致,痛快的便同意了。
不过鉴于之前上元节的惊险遇刺,皇上派了四个禁军跟着保护她。
伏荏染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
四个禁军便服伪装护送着伏荏染出宫,原梨早早便在宫门口等着她了,见她出来,欢喜的立马迎了上来。
“县主。”
打了招呼,便自顾自的挽上伏荏染的手臂,转身朝身后的一个老嬷嬷扬了扬下巴。
“行了,县主你也见到了,回去和我娘回话吧。把这些人都带走,跟着真碍眼。”
原梨蹙眉看了看老嬷嬷身后的一群护卫,那些是母亲指派保护她们的,生怕上元节的事再发生一次。
不过这么大群护卫跟着实在太惹眼了,她可是要偷偷行动的,有些事不能传到母亲耳朵里。
老嬷嬷为难的看了县主一眼,垂头恭敬地道,“小姐,这是夫人的命令。雅集人来人往,为了小姐和县主的安全,还是多带些护卫为好,免得被人冲撞了。”
原梨不耐烦地朝老嬷嬷翻了个白眼,“有弗谖侍卫跟着,怕什么。让这么多人跟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县主出宫了,赶紧来刺杀?”
自上次上元节,弗谖和芙颜两人便轻松剿灭刺客,原梨对弗谖不再那么轻视。
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惹是生非的脸,但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老嬷嬷听她这般口无遮拦,紧张地连连惊呼,“哎哟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伏荏染看主仆两人就这么顶在这,开口道,“出宫时陛下安排了几个禁军随行保护,原夫人不必挂心。”
伏荏染帮腔,原梨笑脸盈盈地连连应声,“陛下派的禁军定然是以一敌百的高手,这些个护卫还比得上禁军不成,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去吧。”
伏荏染都如此说了,况且已经有禁军保护,老嬷嬷也就没再坚持了,行了礼便带着护卫走了。
原梨得逞地暗暗轻笑,猝不及防地被伏荏染戳了戳脸,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这是搞哪一出,为何要把那些护卫打发走?”
原梨皱了皱脸,压低声音道,“那些都是我娘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监视?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哪儿有,才没有。”
原梨否认地很快,眼底却暗藏心虚,脸颊也微微红了。
伏荏染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了些猜测,想要再逗逗她,原梨却抢先问道,“月牙呢,她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