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皇上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伏荏染身上,一把抓住伏荏染地肩膀,关切地嘘寒问暖。
两人挨得很近,举止过于亲近。
伏荏染不适地挣开他的双手,后退两步,得体地行了礼,“多谢陛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朕刚刚有急事去办,没能等着你醒来。”
皇上如何看不出她的规避之意,眼底的落寞一闪而逝,但又很快被他掩盖过去,像是这才注意到韩太妃也在,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听闻太妃来了,云桑失踪这些日子想必也担心坏了。”
韩太妃屈了屈膝,态度冷淡地敷衍了一声,“县主平安就好。”
皇上视线转向摆着菜肴的茶案,知道她们正在用饭,便不请自如地在茶案边坐下。
”太妃听闻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想必已是疲惫,可安排好了住处?”
韩太妃未答,佩芸嬷嬷接话道,“回陛下,太妃担忧县主心切,直接来看县主了,还未曾安排住处。”
“如此就……”
“陛下。”
韩太妃突然上前一步,屈身道,“请您准许让我与县主同住,方便互相照顾。县主身边未曾带贴身信任之人,围场里的生人怕是不了解县主,照顾不好。佩云是我的贴身嬷嬷,在宫中时便与县主多有来往,由她照顾县主也能自在些。”
韩太妃此话意味深长,皇上立马便明白她话中深意。
伏荏染在围场中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太后这会怕是正想尽办法杀她,若安排其他陌生人照料,岂不是给太后下手的机会。
伏荏染也跟着开口道,“陛下,您就让我同韩太妃一同住吧,月牙弗谖都不在我身边,芙颜也不知所踪,我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上看她眼底的忧郁,心下发软,也担心太后私下动手脚伤到她,有信任的人护着挡着也好,便点头答应了。
“就一个嬷嬷伺候也不够,朕让海嬷嬷也留下来照顾你,有她跟着你朕也能安心。”
还不等伏荏染拒绝,皇上已经把海嬷嬷唤来了。
海嬷嬷是皇上的奶嬷嬷,一直贴身伺候皇上,深得皇上信任。
皇上把海嬷嬷安排在伏荏染身边,既是保护,又未尝不是一种监视。
“在围场这段时间你就跟着照顾县主,县主初来围场,对这很陌生,你要好生照料,不得有差池。”
皇上细心吩咐,海嬷嬷都一一应下,言行举止规规矩矩,看着不像个有身份的嬷嬷,倒像刚入宫战战兢兢的小宫女,看着十分刻板。
不过能长久地跟在皇上身边服侍,自然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蠢笨。
安排好事情,皇上便让屋里人退下了,他有话要与伏荏染谈。
伏荏染知道他是想问她失踪这段时间的行踪,她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只等皇上一开口,便从善如流的讲述起来。
“那天出了宫我就和原表姐一起去了曲楼看诗会,但我对诗会没兴趣,就去了默芳坊,结果在默芳坊遇到曹晨。他二话没说就要杀我,我只能逃,结果发现满城都是追杀我的人,甩也甩不掉。我本想出城避一避,他们可能想不到我会出城,结果才出城不久就听说城门被封了,而追杀我的人根本没被甩掉,之后我和小丰就只能一直在外藏着。”
皇上皱眉听着,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情绪。
“弗谖呢,他不是应该随时随地保护你的吗?”
伏荏染叹了一声,“我和他在默芳坊就走散了,他去解手的时侯,我遇到了曹晨,根本来不及求救,只能先保命逃走。”
她和弗谖确实是在默芳坊分开的,只不过不是因为上茅厕。
要有弗谖在,多少杀手都不在怕的,她哪儿会那么狼狈。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被关在城外才发现银袋子跑丢了,我和小丰只能风餐露宿,吃也吃不好,谁也睡不好,就等着今天在去围场的路上拦住您。”
伏荏染说着说着还装了一波可怜,哽咽地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挤出两滴泪珠子。
皇上也不知看没看出她的戏码,掏出绢子替她擦了擦眼泪,眉心皱得更紧了。
“是朕不好,出宫时应该再多派些人保护你。看你都消瘦了。”
伏荏染面皮抽了抽,有些受不了这么违心的话。
她这些日子在桃花春庄好吃好住,胖了还差不多。姑且当皇上这话是关心则乱吧。
“没有银子去寻城外的官驿也好,怎么让自己吃这么多苦。”
“追杀我的人都是穿盔甲的士兵,我哪儿敢去官驿啊。”
说完这话,伏荏染凑近了皇上些许,用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望着他,问道,“陛下可知道是何人要杀我?”
皇上从那落满星辰的眼睛里清楚的看到了试探。
皇上何尝不知她的话假多真少,但他却认真地倾听着,像个一无所知的糊涂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揭穿她,也不质问她,给予她无数人奢求的包容和宽纵。
两人一个讲得真诚,一个听得用心,一起做戏,一起装糊涂。
“是母后。”
皇上一口回答道,答地干脆实在,伏荏染反倒惊讶地愣了一下。
皇上就这么把太后……供出来了?
那毕竟是曾经执掌朝政的暮国太后,皇上的母亲,即便有什么阴私,按理也会想办法遮掩才对,怎么就这么坦白了?
莫非是因为那些流言,太后的所作所为早就被暴露的一干二净,即便皇上想要遮掩也无济于事,干脆直白承认?
伏荏染有些茫然,此事可不仅关乎着太后自身,还关系着整个皇家的颜面。
皇上这番举动到底是何用意?
“为什么?”
伏荏染脸上三分惊讶七分探究的开口问道。
皇上知道她并非不知原因,而是故意想听他回答。
皇上专注的望着她,眼底晃动着一丝令人动容的悲哀,他的悲哀是真实的。
“我知道你是太宰的女儿,太后对太宰有恨,也就连带着迁怒于你。如今整个圣殿不惜牵涉朝堂,以各国使臣的身份向我暮国施压,讨伐母后,我……便是想护也护不住了。”
伏荏染看着皇上写满难堪的脸,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弱国的无奈和心酸。
即便是一国至尊的皇上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圣殿做了什么?”伏荏染又问。
皇上眉心拧着疙瘩,抬眼看他,像是在揣测她是否真的不知三国使臣觐见所言之事。
他沉吟片刻,还是将那日接见三位使臣所发生的事告知了伏荏染。
三国使臣以胡娙娥所书的调查问卷为威胁,要求彻查冯连带兵擅闯桃花春庄之事,抓出幕后主使太后,并且为了安抚三国怒火,答应三国的过分条件。
伏荏染既感慨皇上对她的信任,竟然朝政大事毫无隐瞒地告知她,甚至丢弃了君王的傲气,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同时又有些左右为难,圣殿这番胁迫举动未尝没有替她报仇的成分在。
她狐疑道,“胡娙娥不过后宫妃嫔,她的胡言乱语如何能代表暮国,甚至代表陛下。未免有借题发挥的嫌疑。“
“他们就是借题发挥。”
皇上恨恨地道,伏荏染甚至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我何尝不知那见都不曾见过的调查问卷不过是他们威胁的借口罢了。圣殿从不参与朝堂政事,但此次派来的三人皆是以各国使臣身份持国书而来,可见他们讨伐太后的决心。他们既能代表各国皇上来谈判,也能说服各国皇上一同讨伐我暮国。暮国谁也得罪不起,再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莫说同时与三个国家为敌,便是连那专会蛊惑民心的江湖组织都不敢得罪。
世上再没比他更憋屈的皇上了。
伏荏染趴在床上回想着与皇上的对话,她早就猜测圣殿突然派使臣前来定然有什么重要的目的,只是她没想到箭头会齐齐指向太后。
圣殿与太后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才会抓着机会就下足本钱把太后往死里踩。
不过不管圣殿与太后有什么恩怨,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们算是有共同的敌人。
只是可怜了皇上,不仅要背负舍弃于他有大恩的母亲的不孝罪名和愧疚,一国至尊还被这般威胁,何其屈辱。
这便是弱国的无奈和窘迫,在强大的国家面前只能伏低做小。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想着事,房门被推响,田广丰端着一碗飘散着香气的馎饦进来,笑盈盈地道,“主子,这是小人亲手做的馎饦,您吃点吧?方才那一桌子菜您都没怎么动。”
伏荏染趴着没动,下巴搁在手背上,偏转视线望向他,久久不说话。
田广丰被看得心里发毛,僵硬地扯了扯脸皮笑道,“小人哪儿有不妥吗,主子一直盯着小人看?”
说着还将自己从上到小打量着一遍,并无不妥啊。
伏荏染吐出一口气,将头转向床里,贴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你去院外伺候吧,屋里的事有佩芸嬷嬷,你不必近前。”
田广丰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主子,小人哪儿做错了您告诉我,我一定改,求您别把小人赶走。小人知道自己笨,比不上弗谖侍卫武功高强,比不上芙颜稳重,也不及月牙心灵手巧讨您欢心,只要您说,小人一定努力学。现在弗谖侍卫、月牙、芙颜都不在您身边,围场里只有小人一个熟悉的人,小人不想离开您身边。”
伏荏染不想听他嚎叫,蹙起眉头准备喝住他,田广丰还在哀哀戚戚的喋喋不休。
“太后对您包藏祸心,您身边若没有信任的人,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啊,小人日后要如何与弗谖侍卫交代。小人愿用性命护主子安危,太后若有什么阴谋诡计就先印在小人身上。”
田广丰说得情真意切,铿锵有力,后脑勺对着他的伏荏染已经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却全无感动。
“我已经决定了,不用再多说,下去吧,我累了。”
“主子……”
田广丰还想哀求,贺然被一声怒斥吓得打了个激灵。
“下去!”
伏荏染虽背对着他,气势却丝毫不减,声音坚决而威严,不给他反对的机会。
田广丰咬了咬牙,只能起身退下。
可刚走没两步,又听伏荏染道了一声,“把碗端走。”
田广丰脚步微顿,像是受到屈辱般抹了下眼角,弓着身子将热气腾腾未动一下的馎饦端走了。
刚从房间出来,田广丰便撞上了正端着托盘走来的佩芸嬷嬷,托盘上赫然是一碗热干面和一盅菌汤。
田广丰脸色暗了下去,立马侧身避开佩芸嬷嬷,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快步离去。
手里端着的馎饦吹了冷风,渐渐失去了温度,连香味也变得若有若无。
伏荏染所住的霞光院一片清净,而行宫正中的主殿含阳殿则是华灯初上,热闹非凡。
皇上在含阳殿设宴,所有随行的官员、家眷都聚此欢腾,交杯换盏,好不安逸。
上首的太后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时不时落在席位间三位远道而来的使臣身上,满含探究和深思。
寻一司长及井文司长、登海司长皆受邀一同参加春猎,三人的位置挨在一处,正放松地享受着宴席。
井文司长执着小巧的酒杯把玩着,啧啧两声,“上好的甜白釉,底边怎么磕碎一个小口,可惜了。”
说着小嘬一口杯中酒,转头便瞧见寻一司长东张西望地扫视着席间众人,像是在找什么。
井文司长扬了扬下巴,问他,“干什么呢?”
寻一司长道,“你可看见云桑县主?”
井文司长扬了扬眉,“你找云桑县主作甚?县主好像没出席,方才听皇上说县主身体疲累,在屋里休息。”
寻一司长脸上闪过失望,不再作声。
井文司长看他神情不对,想问问,寻一司长却已起身离去,“我去外面透透气。”
寻一司长出了含阳殿,清楚感知到背后一道灼人视线紧随着他的背影。
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太后的视线。
今日参见太后时,太后便是一副恨不得把他们拆入腹中的神情,若非众目睽睽,他毫不怀疑太后会当场捅他一刀。
殿中的欢歌笑语声慢慢被甩在身后,走在清净的回廊上,突然一抹红色凭空出现,半隐在廊下宫灯的阴影里召唤他。
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寻一司长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快步上前。
“殿主,您怎么来围场了?是来找云桑县主的?她为何会出现在围场?”
寻一司长接连好几个问题,弗谖没有回答,转而望着廊外柔亮如水的月色,眼神却冷若冰霜。
寻一司长感受到他低沉的情绪,神情一凝,“出何事了?”
半晌,弗谖开口道,“禁军副统领带兵围攻桃花春庄,桃花春庄已被禁军占领。”
寻一司长惊愕地顿了一下,“太后竟如此大胆,她是不想活了?”
弗谖冷哼一声,“她本就活不了了,这是想要与桃花春庄鱼死网破,更重要的是把荏染拉着垫背。”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任何敢动伏荏染的人,他都绝不会轻饶。
太后必然已经猜到圣殿的目标是她,而皇上显然也护不住她,她被逼到了绝路,所以才会做出这自杀式的反扑。
弗諼也是始料不及,才会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桃花春庄现在如何?庄主还好吗?”
“大部分人都提前撤出来了,但也死伤了不少人。”
弗諼低沉的嗓音平静无波,寻一司长却听出了他压抑的愤怒。
他很少情绪外露,除了方才提及云桑县主时。
“县主不是出城了吗,为何来了围场,是您让她来的?”
弗諼用力哼了一声粗气,冷着脸,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有些事已经拖的够久了,就在这里结束吧。”
说着侧头看向寻一司长,“你去办件事。”
寻一司长附耳上前,弗諼耳语几句,寻一司长脸色渐渐变得沉重,最后满是惶然。
“您这是要……”
“我要让她输在最恨得人手里。”
寻一司长回到宴席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连着灌了好几杯酒。
他平日极少饮酒,且不胜酒力。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看他这样,连忙上前阻拦,却被他暴躁地推了开去。
“舞跳的那么艳俗,曲儿也那么难听,喝个酒还不让我喝痛快?”
那声音明显带了些醉意,连视线都飘忽起来。
“弹的什么东西,滚下去,污了我的耳朵。”
接着一个酒杯子砸过去,正在弹琴的乐师被伤了手,曲子顿时停了下来,整场表演都被打断了。
寻一司长引起的动静不小,席间的人都朝这里投来了视线,连皇上、太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寻一司长这是怎么了,这般动怒。”
井文司长走到宴席中央,拱手道,“回陛下,寻一司长有些不胜酒力,还请陛下允许在下将他带回去休息。”
皇上点了下头,刚要说‘准’,寻一司长率先咋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