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我是我,三皇五帝是什么人?”
“这都不知道,就是很久之前,中国的……”
夜钧寰坐下,还是老样子,一有机会,就滔滔不绝地对人做他的讲座。这次的听众是自己在初中认识的第一个同学,钧寰不敢一次性透露太多,有所隐瞒。同桌侧着身,托着腮,眯着眼,能听钧寰超过三句的大论,称同桌是钧寰的知音也不为过。有的人追求合群,而有的人追求合身。钧寰对同桌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看来,眼前这人应该和自己是一类人,判断理由是:同桌会认真听自己的讲座,而且姓名和自己一样,第三个字都大有来头。人说从新同学身上可以找到老同学的影子,可钧寰的身上,向来不散发一丝光芒,又何来影子一说。“所谓文化人,举止大方,谈吐有度。”钧寰在心里默念着,自己应保持文化人的那份矜持,直接问别人“也有很多人不认识你的名字吧?”这样的问题不太恰当,只好把这份奇怪塞在牙缝里,等哪天没事的时候再剔出来看看。
“语文,是每个中国人都需要学习的科目,简单来说,学好语文跟你学好走路一样重要,同学们肯定都是先把脚趾头用来走路,再把脚趾头用来算数的吧。”
卢老大概说了十几年这种话,面对着几十个稚气未脱的初一新生,显得游刃有余,原先空气中游离的尴尬和陌生,都被卢老的热情与幽默燃烧殆尽,课堂瞬间沸腾起来,气氛被顶到了天花板。语文这门学科在夜钧寰心目中就像树干,只要它没事,其它的树叶掉光了也无妨,并非钧寰特别热爱语文学习,而是来源于小学的一堂语文课: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小学是读书声音最大的地方,年级越往上涨,读书声音反而会往下掉。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和开山巨匠,在西方世界也享有盛誉,其他作家可能写一辈子的文章,都比不上鲁迅这两个字,由此可以看出鲁迅的伟大。”
鲁迅的文章最后常有“熟读并背诵全文”一行,学生们大多反感,唯有夜钧寰觉得不然,认为只有鲁迅能拿来制作中国文坛的天花板,其他作家撑死拿来做个地板。老师对鲁迅介绍一番后,稍稍停顿,而后问了一句题外话:
“大家已经学过很多课文了,老师也带着大家一起了解过很多作家的故事,我们中国有名的作家很多,但是我们到现在却只有一个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有同学知道是谁吗?”
夜钧寰不多想,拉着书中正在刺猹的闰土一起推荐鲁迅,只因当时学浅,知道的作家唯有鲁迅一个,毕竟不可能将李白杜甫之类的古人从棺木内搬出来忙活。后来才得知,是一个叫莫言的人早把奖领了,自己之前的推荐作废。“什么磨盐磨盐,盐本来不就是碎的,还需要磨么?”到头来钧寰连组成“莫言”这个名的,是哪两个字都不清楚。随后老师又说:
“莫言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家里条件差,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现在的学习条件真的比以前好太多了。”
老师低下头,仿佛她也是小学辍学。这个世界上往往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大多数人都累倒在通往成功的不归路上,然后拿出梦想当作强心针,给自己猛地来一下,以获取短暂的兴奋。殊不知这样做,比躺在原地更加无用。老师一席话震得夜钧寰的心嗡嗡作响,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于是下定决心,只要日后上好语文课,一定能比莫言强上千百万倍,终有一天也能获得那个诺贝尔文学奖,哪怕当时连作家是个怎么样的岗位都没搞清楚,酝酿的语言不能说夸大其词,倒不如称为雄心壮志。钧寰越回忆越起劲,对同桌自媒自衒起来,同桌倒是提示他要认真听课。
“今天我们要讲的课文是《论语》……”
“《论语》是孔子的弟子收集的。”
夜钧寰偷偷对袁音舜说。
“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举止都被记录在《论语》上……”
“别人说里面讲的都是大道理,不过我觉得很多都很死板。”
夜钧寰捂着嘴对袁音舜说。
“孔子的弟子都很厉害,老师希望你们以后能像他们一样……”
“说是这么说,但是没有哪个老师会像孔子一样教我们。”
夜钧寰捂着嘴偷偷对袁音舜说。卢老对本应认真聆听的同学在开小灶感到不满,便干咳几声作为警醒。可惜钧寰悟性较差,还要通过同桌的反复推搡来确诊卢老的那几声咳嗽并非感冒引起。下课后卢老在办公室召见钧寰,教育他为同学介绍知识的初衷是善,但在上课介绍有些不合时宜,另外又询问他是否读过《论语》。钧寰大惊,在校老师没把《论语》归为“闲书”,“课外书”已是万幸,现今还对此书产生兴趣,一如牛学会了吃肉,甚至点名要吃牛排一样怪异。钧寰不愿同老师过多拌嘴,以《论语》的句子来回应卢老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向来知道的事物就应该说出来,卢老兴许没找到《论语》里什么话用来回应,两人不欢而散。
夜钧寰回到家,放学时他曾看见袁音舜兜里揣着最新款式的手机,自己却只能每天对着堆满整个房间的书本。钧寰的书不仅作进步的阶梯用,还作消遣用,人要是爱读书,恨不得在自己的脑后开一个USB接口,直接可以把书的内容拷贝进去。大概是皇帝见得多了后宫佳丽三千,随便一个番邦的女子路过也要多看几眼,好在人与书有生殖隔离,否则不知道哪天钧寰就要和满屋的颜如玉娶妻生子了。钧寰从来不敢向父母索要什么东西,手机更是想都不敢想,保不齐就会挨一顿揍。
“回来了也不说话,之前让你做的作业做了吗?”
夜母在不该出现的时间段里出现,这让夜钧寰感到诧异且烦闷,诧异的原因自不必说,烦闷的原,因是以往夜母总喜欢往桌面塞大量课外作业,即使钧寰反锁房门,代以阅读作借口逃避,总有欲盖弥彰之嫌。隐瞒一件事情就像扑灭山火,处理好的话没人发现得了,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弄得人尽皆知。夜母也不怕打搅钧寰“学习”,拿钥匙直接开门进来。钧寰那一刹那觉得自己的房间就是公共厕所,不管在里面怎么挡住门,外面推门的人总是有的。夜母指指客厅的电脑,原来是想用电脑炒股不会操作,钧寰好奇母亲一个卖衣服的怎么会对着一堆红线和绿线束手无策。其实股票对于夜母那一代人就好比耕田,耕田是看着田里的庄稼不放,炒股是看着电脑里的线不放,总归都是要“看”。只不过看庄稼给人肉体上的折磨,看股票则给人精神上的打击。这个忙钧寰不敢推脱,生怕哪天自己的生母因股票变成精神病,而后自己头上落下一个不孝子的名头。但钧寰早对《三十六计》有所了解,懂得什么叫做“趁火打劫”,鼠标到手后速度放慢一整拍。虽说耳朵这道防线常常要遭受夜母的狂轰滥炸,总归是让战士在只嚼树皮的情况下能咬上一口苹果。
要说夜母是母老虎的话,夜父无疑是公老虎,二者个人凶猛程度难以细究。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夜钧寰这只小虎在身边时都按耐不住要争斗,更别说讲在外工作的时间。自从夜母用电脑开辟股票兴家之路,俨然成了一只上了年纪的乌龟,终日躲在家里。夜父偶尔回家吃饭时会问:
“你怎么今天没去厂里?”
“厂里不是有人看着吗,我这里股票不用看啊?”
每次说到这里夜父便不吭声了,毕竟自己上过的学没夜母多——这用来说明上学创造财富再好不过了,于是在这之后总会对夜钧寰说:
“你看看我,因为小时候没上过几天学,长大就只能每天这么累。要是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就不用学了,趁早跟着我去厂里干活。”
“嗯,嗯。”
夜钧寰回应的语气已经不能用敷衍来形容了,他心里清楚的很,印书用的纸不能拿来印钱。夜母却仍咬住不放:
“你爸就是这样,自己不会学习就认为别人都和他一样……”
盐是咸的,言是闲的,鸡肋都比不上夜父夜母常说的这几套话,毕竟鸡肋加些盐,还可调味提鲜,而夜父夜母的话不知从何可以雕琢。人想记住的事,会刻在心头上,不想记住的事反而会溶于血中,满身流动。夜钧寰躺在床上发愣,窗外透入的一丝丝晚风将埋藏体内的灵魂吹得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