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刚离开,相鋫便喊道:“月公公。”
月氏宫人迅速进门,“奴才在。”
“月公公,朝中各事都瞒不过你,我且有一事相问。”
“太子殿下严重,老奴知无不言。”
“月公公可记得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我听闻国师乌执门下最有修道慧根的大弟子无生曾在父王的生辰宴会上谏言,引得父王和国师大怒,最后被治了一个大逆不道之罪,可有此事?”
“回禀太子殿下,这事老奴刚好知道。这三十年前陛下生辰,国师携众得意门生,献陛下妖丹一枚为陛下贺寿。彼时,老奴尚且还是小小宫人,刚好呢就划拨到为无生尊者侍酒。那无生尊者器宇不凡与国师相比是不遑多让。但这无生尊者见国师敬献妖丹时,老奴就知道他已是不满啦,无生尊者是欲言又止。待酒过三巡,这无生尊者好似是醉得糊涂,大殿之上当着陛下的面,站起来指责国师言而无信、涂炭生灵,说什么明明和国师一道占卜国运,约定好不再残害妖族,避免祸事,国师却依旧献上妖丹坑害陛下,坑害这大永国运。更甚者,无生尊者居然还当场指责所有食用妖丹的皇亲贵族,道他们……”
月公公作为宫里的老人,深谙不谨慎一些,难以苟活。他鞠着的身子未起,抬眼看了一眼他从小陪护到大的太子殿下,即使他对相鋫是疼爱有加、坦诚以待甚至以命相互,他也不曾忘记过尊卑有序,无论相鋫如何告知他无须多礼,他终归是毕恭毕敬。
他谨慎地等待开口说禁话的命令。
相鋫道:“公公但说无妨。”
“这无生尊者道他们恶邪营私,麻木不仁,妄为人凤。这可着实激怒了陛下,陛下本欲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可国师念及师徒之情向陛下叩首求情,陛下这才念他酒后妄语饶了他一命,而后那无生尊者就被关押在那大永最阴森的永夜地牢,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相鋫叹息,“与世相违,自当为人所弃,又有谁知,世人皆醉他独醒。”
“月公公,我若也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应以他族性命为自己延年益寿,不应倚神欺妖,倚贵欺贱,恃强凌弱,相鋫可是错了?”
月公公忽地感佩跪下,给相鋫磕了个响头,郑重道:“太子殿下,老奴今朝年五十有余已是风烛之年,奴才幼年凄苦、家徒四壁,入得宫中虽得以续命亦是贱民。幸得以照顾殿下,随着殿下识了几个字明了几条事理。殿下待我恩厚,奴才本无可怨,但举目内廷,各宫娘娘甚至高位内侍对新进宫人无不动辄打骂,怒则处以极刑。高低贵贱都是命呐!这些小宫人谁不是历得凄苦才不得不断子…绝孙入得宫来,世道何至于再将其赶尽杀绝呢?奴才虽不曾思虑过妖族之苦,但奴才斗胆猜测这天地理之相似,天地贱民心皆一般,受难者皆不堪其苦啊。”
相鋫听他说得悲痛,心中顿生为君之愧,双手扶起月氏宫人,“相鋫多年,倒是第一次听闻公公抒发己见,字字肺腑。”
“殿下见笑了。”
相鋫认真道:“公公,相鋫不敢保证欺压弱小之事绝不发生,但能保证此类之事绝不敢明目张胆的发生。”
“老奴替天下平民谢过殿下。”说完再次作势要行大礼。
相鋫将他一把拉起,“月公公,传本宫口谕,密宣刑部尚书晏安即刻觐见。”
“嗻…”
“还有,正是夏季,让宫人去御花园采摘一些栀子花放入我寝殿之中,再吩咐御膳房酉末做一些姑娘爱吃的点心和汤羹,秘密送入我寝殿,切勿声张。”
月公公会心一笑,“嗻。”
……
…
若虚地府。
这幽冥地君近一两日颇为头疼,地府先来了百六十名非生死簿上既定死期的人族,吵嚷着是妖军杀了自己,仔细盘问,是什么妖他们也不甚清楚。
还没思虑回神,又来了近一千名非既定寿终的人族,中间还不乏人族修道的伏妖将士。
幽冥地君这只老凤凰这才皱了皱眉觉得兹事体大。
除了万年前的神妖之战,妖族有两路攻杀人族造成近百六十万人族死亡,这天地间再没有像这次一般因妖族作乱,一次死伤上千名人族的事迹。
地君虚了虚凤凰眼,也是他于这天地独有的往生眼,见这群人族在人间的死相皆极其可怖,不由啧了啧嘴,这般死相他曾万年前见过。不是道那妖神形俱灭了吗?怎的这番又横空而出了?
再想想百年前,自己掌管的幽冥火海神不知鬼不觉的失了一味地藏冥火,他微微觉得天地之间恐将有祸事再起。
他审慎思忖,想起就算修为已入上神之境稍有不慎也能葬身于那幽冥火海,究竟是谁那么不要命还能来无影去无踪地盗走他管辖范围内的一味地藏冥火,给他惹了一身麻烦。
想起真是有些生气,不过神不能生气,这对身心甚是不好。
他默默的抚了抚心口,半眯着双眼微笑,笑一笑就能没事了。
他于这天地间八万于年,作为一只快掉牙的老凤凰,悟出的最高深的佛理就是:神呢,要学会不在意,要学会装开心,装着装着就会真开心。
他兴高采烈将这参悟通透的佛理说于大伙听,所有人都硬说他这是歪理……
唉,参佛的路上他真的寂寞惯了。
且说这丢了一味地藏冥火的事,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瞒下去的。这若让帝煜凰知晓,除了一大堆文书和伏罪书要填报,恐天雷刑鞭也在所难免。
他一把老骨头不能再涅槃了,疼煞人也,疼煞人也…
众含冤而死的人,怒火冲顶,但见地君眯眼以暇、如沐春风,一时间是瞠目结舌,暗自赞叹道果真不愧为一府之君,天崩于前恐也能面不改色。
幸好不一会儿,唯一见到过杀人之妖的国师乌执前来地府报道。
乌执将九巫形貌好一阵描述,说其声似鹰鸟,面容枯白,硕大绿色妖翅,妖瞳青光,丑陋不堪。
好一番狠厉的侧写后,众人心惊不已,只叹是死得太早,没能亲眼见到杀害自己的妖怪。
“啧啧啧,”这番说书老凤凰是听得津津有味,“听描述本君揣测应该就是万年前那妖将九巫,好一个回音妙阵,但他用这个来杀你们是不是过于杀鸡牛刀了些?”
乌执脸色白了白,心有不甘地思量到:是的,那鹰妖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自己两百年的清修将毁于一旦,又要在世为人重新来过,乌执扑通跪倒在身子骨如散架一般,慵懒躺在地君宝座上的老凤凰脚下,面色沉痛道:“人间有狠厉鹰妖还请幽冥地君做主,为我等含冤而死讨个说法。”
哪知那地君拉长声音说:“不是滴,不是滴!那九巫哪里是什么鹰妖,你真是连死都没死明白。那九巫是上古妖兽厂夫和一鸩鸟妖之子,听闻他幼时还吞了一条上古蝮蛇,凡此种种妖力颇为不凡。听说他为人也是俊俏无比,貌似品玉,可惜本君不曾见过,只见过他曾毒杀的几十万人族。你残杀如此多妖族,死在他手里,亦是不冤。”
乌执彻底不明白这虚脑八晃的老凤凰究竟在想什么了,“地君慎言,清杀恶妖乃神命,更何况现在道的还是那掀起神妖之战的妖族余孽九巫。”
老凤凰这箱彻底拉丧了脸,斜眼瞧了瞧那乌执,颇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孩子岁数不大,为人倒是迂腐死板得紧,罢了罢了,且去孟姑处领了那销魂汤,让阿痴领你该去哪去哪。”
那乌执又是辞色郑重地要说点什么,老凤凰见状生怕他又要念什么经,任性地捂着耳朵,背过身子不看他,横躺在地君宝座之上,“本君这就去天宫将此事禀明天帝,天帝自有定夺。阿痴快快将他们带下去。”
鬼判阿痴看着越发小儿心性的老凤凰,无奈的摇摇头,用幽魂袋将一干枉死冤魂一并收纳,带去孟姑处。
听着台下没了动静,老凤凰这才眯了个眯眯眼,坐立身来,扯着嗓子笑嘻嘻的喊道:“阿星,阿星……”
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回他,“地姬昨个就出门了,没说去哪儿。”
唉,女大不中留,想起他几日前远远地瞥见阿星一人泛舟幽夜地海,眉目甚是忧愁,手中还一瓣又一瓣地扯着一朵往生花,老凤凰内心颇为感慨,又扯着嗓子喊:“那阿星可给我留了那月光温的小月酒?”
“没有!”地府大殿回音有点响亮。
老凤凰不满地嘀咕道:“这好不容易去趟天宫,什么伴手礼也没有,小青龙和小银龙该说我这舅舅抠门了?阿星真是愈发不会做神来往相交的礼仪了。”
“哦,你要去天宫的话,就有。”
老凤凰陡然一个升调,“嘿…你个无常黑白崽子。”
……
……
一重天门旁……
天雷刑柱金光闪闪森严耸立,不时还有蓝色、紫色的雷电交叉穿梭,发出滋滋电鸣,看得穿着一身火红官袍,手拎两壶小酒的地君毛骨悚然。
他皱了一个苦瓜脸,小声抱怨道:“哎哟,这天宫的布局真是一如既往地这么骇人,这么没有人情味,没毛病都给吓出病了。”
镇守南天门的天将,远远的见火红一团向南天门缓缓飞来,就已经传音禀报了天族大殿下。
远看老凤凰一脸愁容,大殿下轻笑,“舅舅若没犯什么事,又何惧这天刑。”
地君刺目的火红袍子将脚下祥云染得红光闪闪,见大殿下亲自相迎,地君这老凤凰提了提速,满脸慈色,“啧啧啧,我这大侄子就是不一般,俊逸非凡,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