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黑得快,众人吃完了晚餐,夜幕就向大地罩下。
这一餐的野菜粥吃得嘴里直发苦,山都也看出恩人没吃多少东西,想来和自己一样对苦涩的野菜难以下咽。
他眨着小眼睛,歪头想了好一会,匆匆跑出门去。
过了半晌,山都急匆匆地拉起林强云就向外走,嘴里嘟嘟喃喃地说:“山里,‘呱、呱’的好多……好多,‘呱呱’。”
莫名其妙的林强云看他拿了一个松明扎成的火把塞到自己手里,问道:“呱呱?这是什么意思?还要带上火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去山里找‘呱呱’鸣叫的东西吗?”
山都连连点头,把一个装米的长布袋送到他面前,学着林强云的语音应道:“系,系哟,跨滴会号毛(闽西连城方言:快点去好吗)。”
天黑沉沉的,山林间一到夜晚就没有白天那么热了,这几天又是翻山越岭的赶路,到山寨后又遇上李蜂头的一伙探子来捣乱,让人烦闷不己。
火把冒出的松烟,不时会向脸上涌来,呛得林强云双眼发红,咳嗽不止。
“我说山都啊,一人走一边好不好。”林强云受不了浓烟的熏燎,只好和山都商量:“你人短,又要走在前面,火把上的烟全都往我脸上冲,怕是等会儿把眼睛熏坏了,连回去的路也看不清呢。到时候你能背我走吗?”
山都裂嘴朝林强云笑笑,洁白的牙齿被火把的光线映照得闪闪发亮,默不做声地向山涧另一边指了指,又把右手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示意林强云不可再说话。
快步走了二步,山都一俯身在一块黑石头上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当他将火把靠在身上,用手把那东西的腿折断时,林强云才看清楚那东西的形状。
“石蝀(一种生活在山涧的蛙类)!”林强云用力一敲头,痛得“嘶”地一声吸了口气,但他还是高兴地叫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傻入骨子里的傻瓜啊。”
说着,一下跳走去就要拿过山都手上的石蝀。一下没站稳,滑进了山溪水里。山涧的水很凉,不小心踩到水中还真有点冷冰冰的感觉。
山都并没有如他的心愿把石蝀交到他手里,而是在山涧边拔了几根草,绞成草绳把石蝀拦腰扎好提在手上。
再抓到一只石蝀又把蛙腿折断,将两只石蝀绑成一串丢下水中,才对林强云招手向山上前行。
林强云小声嘟喃说:“原来现在也是有这样的规矩,想必我们那个时候的规矩就是现在传下去的罗。”
说得不错,林强云在下乡到赖源时,就知道山民们上山抓石蝀,必须先把抓住的第一只折断腿放回原处,然后再到山溪上游,从上往下一路捉到抓住这只折断腿的石蝀。就不能再动它们了,哪怕眼前有成堆的石蝀一动不动的挤在一块也不能捉一只半只。否则,将会有山里的守护鬼神会出来跟你过不去,弄得不好,当夜会迷失在山上不能回家,已经捉到的石蝀也会变得又苦又涩不堪入口。这是山里人必须信守的规矩,就是外来的人也不能加以破坏。谁要是不信邪,尽管去试试。
这条山涧还真是长,从上往下在上去的时候觉得不过二百来丈远,可当他们往下走了三四十丈后,林强云那条米袋就装了大半袋的石蝀,足有三四十斤。再往下不到二十丈,装满抓获石蝀的米袋在林强云身上挂了一圈,再没法装了。
这下林强云吃的苦头大罗,五六十斤冷冰冰的活物,坠得林强云高一脚低一脚的站立不稳,想快一点赶上山都也没这个可能。把林强云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直发狠:“死山都,臭山都,只顾自己一个人走,把我丢在这么远的地方理也不理。看我回去以后不把你……把你……哎呀,我能把他怎么样哪?”
想了好久,林强云也没想出能把山都怎么样,才能出自己被丢下这么远的一口气。唉,说实在的,要怪也怪不到山都的头上,还不是应该怪自己没用,才五六十斤的东西就连路也走不动了!
不管怎么说,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
但是,林强云好不容易走到等了他好久的山都面前时,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全消了。
山都身上交叉背着用草绳扎紧的上百只石蝀,石蝀们心有不甘地向这捉住它们的人直蹬腿,山都的脸上已经被石蝀不很硬的爪尖划出了好几条血口子。
林强云忍住心中的苦涩,伸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按抚了一下,硬抢过他提在手上的十多只石蝀,小声责备说:“看看你,成了血花脸了,少抓些不好吗,非得弄到这么狼狈?走吧,我们快些回去。”
山都笑道:“毛事,我毛事的。”转过身歪歪倒倒地领先向山寨走去。
出去了近一个时辰,带回了百余斤石蝀,这让张本忠、张山、张河这几个山东大汉吃惊得瞪大眼睛围着山都直打转。张山、张河这两个与山都接触很少的人,不往拉起山都的裤脚、衣袖,捏捏他的手臂,再捏捏他的小腿,连声说:“没什么特别呀,比我们差远了,怎么就能和公子一样,背着这么重的东西回来呢?”
张本忠则向林强云问道:“公子,这些山上的黑蛙是你作法捉来的吧?”
“胡说八道,”林强云笑骂:“什么作法捉的,是山都一个人捉的,也只有他才能分辨出怎么样的山涧里会有最多的石蝀。哦,石蝀就是你说山上的黑蛙。我只不过是去帮忙把他捉的石蝀带回来罢了。”
张本忠朝林强云眨眨眼,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调,笑着说道:“是,这些石蝀全部是山都捉回来的,公子根本就没用什么法力,只是去帮忙把这些黑山蛙带回来。我说得没错吧?”
林强云听他们的声调,根本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么,有些急眼了,再追问了一句:“你不相信?”
张本忠、张山、张河一本正经地异口同声说:“我们相信!”
他们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可他们的眼睛里却全都是笑意,任谁也看得出说的是反话。
“林贤侄回来了。”徐子丹笑容可掬地走进门,向张本忠他们点头招呼后,朝林强云问道:“刚才去什么地方了,来了几次都找不到你。”
林强云狠狠的瞪了张本忠他们三个一眼,眼里能杀死人的目光警告似的说出心里的话:“且先放过你们,等一会再和你们算账”
站起身让徐子丹坐到凳上,林强云指着屋角一大堆的石蝀说:“咳,晚餐没菜吃不下饭,我就和山都一起到山上捉来这些东西,正想叫人去请你们过来一起尝尝呢,你老就到了。徐叔找我有事吗?”
张本忠他们看有客人来,也去屋角帮忙山都一起整理宰杀捉回的石蝀。一时间,屋里响起一连串噗噗啪啪的击打声。
徐子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夫就是带小女过来,让她谢谢林贤侄的救命大恩。”
林强云连忙谦让道:“这些小事,哪里谈得上救命大恩呀,快别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笑话。徐姑娘呢,怎么不叫她进来呀?”
徐子丹可不理会林强云怎么说,只管朝门外叫道:“丫头,还不进来谢过林贤侄,躲在外面做什么。”
门外一个女声说:“进去呀,又没老虎会吃了你,怕什么呢。就是有老虎在里面,我们还有位打虎英雄在,他还真能让老虎把你吃掉了不成?”
徐兴霞垂头出现在门边,迟疑不定地欲进又止,背后被人推了一把,“哇”地叫了一声就借势冲入房中。她红着脸回过头骂道:“要死了啊,你干嘛推我?”踏上一步伸手把门边躲着的应君蕙也扯入门内。有了女伴之后,她才向林强云蹲身福了一礼,小声道谢:“林公子刚才的救命之恩,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应君蕙笑道:“哎呀,这么小声,连我这站在旁边的人都听不清楚,那么远的林公子能听到吗?不行,道谢贵在要有诚意,说大声些。”
林强云起身回礼,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那只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姑娘的谢礼。”
听了应君蕙的话后,林强云又说道:“啊,我已经听到徐姑娘的话了,再谢就不必了吧。两位姑娘快请坐下说话,等到一会还要请你们品尝我和山都刚才捉来的石蝀。”
徐兴霞这次见到林强云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他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一样了,露出了许久没出现过的笑脸。
高兴劲一过,徐兴霞脸上又变得阴晴不定,心里患得患失的暗道:“他以后还会像今天这样对待我吗?但愿从今以后,他再不像那天在书房里一样,看到我就掉头而走。自己真的那么令人讨厌?”
就在这时,正专心致志埋头宰杀石蝀的山都,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徐兴霞,心里记起她那天对恩人不友好的态度,眼里再次射出凶狠的目光。
徐兴霞突然间又觉得像那天在益将隘客栈里一样,有人在暗中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脱口叫道:“有鬼!”一把拉住应君蕙的手不放。
这一声“有鬼”,害得应君蕙也紧张起来,惊恐地向四处张望。
徐子丹“哈哈”一笑,看了林强云一眼说:“有天师道的高人在此,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这里现世。霞儿,你恐怕病还没好,身体太虚了,才会觉得这里有鬼罢。哎哟,林贤侄,既然我这霞儿心里害怕,何不把你的‘照妖镜’取出来,既能使万邪避易,也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见识、见识。”
屋角宰杀石蝀的张本忠他们三个,一听到徐子丹这句话,立即跑到林强云身边,满脸希翼地说:“是啊,公子把‘照妖镜’拿出来让我们也见一下吧。”
林强云对徐子丹父女笑了笑,“疾”字出口,手动镜出。
山都少了伴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所有人都围到恩人身边,也丢下手里抓着的石蝀,跑到林强云身前依偎着。但一看到恩人从挎包里取出那个布包,又要取出能看清楚自己相貌的宝贝时,高兴得趴到林强云面前,又磕了三个头。
林强云一把拉起山都,扶正了一下他脸上的面具:“嗨,说过多少次了,还是改不了动不动就磕头的习惯。唉哟,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宝贝来也!”林强云笑容可掬地一面动手打开布包,嘴里则学着他见过的乡下神棍样儿,戏谑地大声念道:“凡有妖魔鬼怪化身的远避为上,以免受宝气的冲击而灰飞烟灭。在此守护的山神土地、过往的各路仙人天将速听本仙师招唤。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林强云把镜子略一转动,铜镜框中的那块玻璃镜把地上插的松明火光,反射成一个圆形光斑,在屋内飞快地转了一圈。光斑掠过徐兴霞和应君蕙的脸上时,晃得她们眼都花了,吓得两个女孩子慌忙闭上眼睛。
林强云看着屋内这些人的表情,心中得意地想道:“真是有趣得紧,一块手电筒上拆来的圆玻璃,磨平抛光后用火烤热,再放到熔化的锡上,竟然成了宝贝‘照妖镜’。吓得那些被说动要做汉奸的人屁滚尿流,乖乖的自己承认心怀不轨,省了我多少麻烦呐。若是以后再做出大块些的锡汞齐镜子,还不把你们这些人给吓死?”
不知不觉间,手上的镜子被山都取了去,山都看着镜子里自己取掉面具的脸,喜欢得手舞足蹈,“嘎嘎”地笑出声来。
林强云正想到高兴处,听到山都的笑声,这才发现山都对着镜子挥动手脚傻笑不止。连忙一把夺过山都手里的铜镜框,塞到徐子丹手上,眼里满是笑意地说:“徐叔请看,这就是我的‘照妖镜’。”
山都觉得还没看够自己的形象,不依地要把镜子拿回再看,林强云拉着他,轻抚他的脑袋说:“好山都,别人还没见过呢,让其他人先看好吗。”
林强云抚头的这招还真管用,山都享受地闭上眼睛,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慢慢靠到林强云的身上不再动弹。
从没见过山都这副模样的徐子丹和两个女孩子把这情景看在眼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
徐子丹喃喃的说:“好高明的消魔正心仙法,好精深的道术修为,连山魅的魔性也能化去,还有什么妖魔鬼怪能逃得了他的手去?此子现在的修为,只怕是离地行仙的境界不远了。”
“地行仙”三个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令得他心中一震,徐子丹低头仔细看了看“照妖镜”一会,小心地把它送到急不可耐的张本忠面前。
徐兴霞从张河手中接过“照妖镜”,看着镜中自己清丽的面容,再扫了一眼边上坐的应君蕙,暗中多少有了些儿高兴,心道:“还好,至少我并不比应师侄差,还比她显得白净了许多。”
应君蕙是最后一个从徐兴霞手中接过“照妖镜”的,看着镜子中清晰的映像,她心里想的却和别人不同:“我们女人用它梳洗打扮,倒是物得其所用。这种东西若是能多做几个出来,想来一定会比任何宝物更有价值。”
把“照妖镜”交回林强云手上后,她还在想:“这宝镜到底是他自己做的还是前人留下再交给他?看那铜框手柄的样子,显然是刚铸成的东西,难道是林公子这段时间才制出来的吗。如果真是他刚刚制出的东西,这个人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等等包上。”陈归永的大嗓门突然在房中响起:“也让我看看能令妖魔鬼怪现形,可以照出人心所思所想的‘照妖镜’是怎么样子的。”
“哈哈,果然是件宝贝。”陈归永把镜子拿在手上略看了看就交还给林强云,笑着对徐子丹点头问候了,才对林强云说:“刚才我在俘获的人中查出个叫秦仲涪的书生,据他招供说,是李元铠的朋友。这次陪李元铠到山寨里来只是想看看,并没有任何恶意,这里所发生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你看这人该如何处置?”
林强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人,向徐子丹问道:“徐叔,你看……”
徐子丹沉吟了一会才说:“既然是与这里的事情没关系,那么我们明天就把他和那些人一并交给桂东县的官府好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些明天到桂东县的细节,吃完水煮石蝀后,已经是半夜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