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灌木轻晃了一阵,十条人影潜出四五十丈外,溜到路上朝松毛岭方向急奔而去。原处的灌木后,露出十二只眼睛凶光闪闪地紧盯着整队而行的这一大队人马。
若是到过黑风峒的护卫队员有人在这里的话,听到此二人的对话声,就会知道他们正是在黑风峒逃掉,李蜂头的探子头目穆椿和穆自芳两个漏网之鱼。
有了一百多老弱随行,一路走得特别慢,按正常的脚程,本来当天就能到达朋口村投宿的,他们却于第二天中午才走下松毛岭。
上次经过的温坊村,这时入目的光景是一片狼籍,整个村子悄无声息,显得死气沉沉。
村周的护栅被推倒了好几段,村中路上满是散乱的鸡鸭羽毛和吃光了肉的牛、猪、狗残骨。
几个无精打采的老人唉声叹气地拖着沉缓的脚步,有气无力地移动能被风吹倒的身躯,收拾着被贼人抢掠后,别人不要而弃之不顾的破衣烂衫。
看到林强云他们和护卫队进了村子,老人们面无表情地继续他们自己的工作,偶有一个老人用呆滞眼光扫了这些走近的人一眼,然后又对他们视而不见地缓缓转身离去。
林强云走近一个老妇人,和声问道:“大妈,是晏梦彪的头陀军把村子抢了?”
“抢光喽!”老妇人没有神采的眼光从林强云身上扫过,似乎自言自语地喃喃轻诉:“稍为年轻些的女人,没有一个逃得过这些杀头鬼、短命鬼、仆尸鬼们的手去。所有的银钱、粮食、衣服,猪狗鸡鸭全不放过,连牛都被他们给杀掉吃了,全给他们抢走、吃光喽。”
老妇人越说越大声,撕心裂肺的哭叫:“这可叫我们以后怎么过呀,噢……天哪……我哪苦命的新妇(儿媳),我哪才四岁的孙子……”
林强云待她哭声稍歇,问道:“他们只是抢走了东西,没有伤人、杀人吧?”
老妇人抽哽着说:“除了抢东西、抢漂亮女人外,杀人倒是没有,只打伤了几个人。可他们这样比杀了我们还惨哪,没吃没穿的,男人们只好跟他们造反去。留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冻死就是活活饿死,那天被官府知道了,全家大小还是会被捉去杀头,总归都是死路一条。这样多活几天受这么大的罪,还不如当时杀了我们还来得痛快些啊……”
林强云陪着老妇人叹了口气,向身后的沈念宗、陈归永道:“叔,粮食、衣服我们是没有,只能找到村里的耆老,给些钱钞让他赶快叫人去买粮食救急。”
陈归永转身下令:“立即把村里的耆老找来,就说汀州林都头在此,见村里被抢了,要发放银钱救济。”
温坊的项姓族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接过林强云交给他的八百贯纸钞,颤巍巍地就要下跪。林强云一把扶着老人,不无感慨地用莲城话说:“老叔家,你还是赶快叫人去买些粮食、种子回来吧。另外也想办法把村里跟去造反的年轻人叫回家,别让官府查出来连累了村里人才好。”
项老人把纸钞放入怀中,连连拱手作揖:“谨遵公子吩咐,公子的大恩,我温坊项家之人永志不忘。”
跟在林强云身边的山都,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事,机警地取下背着的小钢弩,拉弦装箭做准备。
四儿拉了拉林强云的衣袖,用手朝山都指了指。
林强云一看山都的举动就知道他必有所见,马上警觉起来,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后立即下令:“护卫队占住村边有利位置,小心防范有人偷袭。”
山都在林强云下令的同时,飞快地跑出村,在村外游走了一圈后,回到林强云的身边,对恩人摇了摇头,表示暂无危险。随即收起弩槽中的箭,松了弩弦。
告别了老人,当夜大队就在同样是被抢掠一空的朋口村借宿。一路走到这里,沿途所经过的大小村庄,全都像被水洗过,人们的粮食、日用品让头陀军一扫而光。二十几个村子走过,林强云已经花去了近一万三千贯纸钞。连林岜也被他软磨硬泡的挤出二百贯钱,用于接济被抢的乡民。
再接下来的一路,除了走得缓慢外,行程倒是非常顺利,一过了朋口村,再看不到头陀军经过的痕迹,林强云便先带了一个小队三什人先行一步,放开脚程一路急赶,护送林岜和他的亲信书办及五个青壮仆人,赶在正月过去之前到漳州接任视事。
没有了别人在身傍,林岜探过头,亲切地对林强云说:“贤侄,待为叔接任漳州知事后,又可为你弄个都头之类的名份,再添些役兵员额给你,就不会像此次晏梦彪来攻长汀时般的缩手缩脚展不开了,为叔也好有些可用的人手,在紧急关头保得自身平安。”
林强云一时也没想清楚这位叔父是什么意图,只是客气地称谢:“多谢叔父大人抬爱,如真能在漳州又得到个都头的职份,对我今后的生意可能会有很大的好处。不过,在两个州衙都有这样的募役身份,不会有什么干碍吧,真的可以这样做吗?”
林岜笑道:“你这都头和手下当地招募的乡役弓手只是挂个名份,占些役夫额罢了。官府只是少了点役夫人力支使而已,并无任何干碍之处。至于从流民中招募的人,他们又不在本地该管名册内,还免去了当地官府的安抚处置的许多麻烦。朝庭招募大军、厢军时,也是采用在流民、灾民中招募身强力壮之人充任。似这样不必度支银钱的募役,任何一个州府都不会嫌多。你想啊,各地的官府在无事时,可以不闻不问,任你们自生自灭;一旦有了事故,又有这样一批人手可供驱使。就如同此次长汀被围困半个月一样,为叔若不是有你们的护卫队相帮,长汀城早被头陀军攻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般的从容赴任呢。何况朝庭早有南渡初各地抗金义军受封的先例在前,近年又有沿边、两淮羁縻州县和山东、河北数路的红袄军抚编为忠义军于后。这样的事已经成了本朝上下不成文的形制,何来可以不可以的疑问呢?”
听了林岜的一番话,林强云才真正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心中不由有些苦涩地想:“这些当权的,上至皇帝下至大小官员,全都是对别人不怀好意的混蛋。我说呢,怎么这位本家叔父会有这么好心,弄个役丁都头的小头目安到我头上,原来打的是利用我为他出力卖命这样的歪主意。”
随即,林强云又想起这次晏梦彪的头陀军围城,虽然自己的商行、护卫队被他利用,付出了不少钱财、人力。但却也在十多天的时间内,于“雷火箭”上赚到二十二万多贯,算来也不吃亏,反倒是做了桩发财的生意,自己还真希望这样的生意多做上几次才好。
另外,还有额外分得的二十万贯从曹汝成家查抄出来的银钱,心中顿觉舒畅多了,刚冒起愤愤不平的怒气才渐渐消了下去。
少了老弱和脚程缓慢的挑夫,他们的行程快多了,只用了四天多的时间,于正月二十八日午时时分到达漳州治所龙溪县。
几天时间的急赶,把个从未如此赶路的林岜累得像个狗熊,由仆人把他扶入内堂休息。
路上最苦的却是五名仆人,到了地头后,他们还要被书办指挥着忙里忙外的张罗。
林强云向疲惫不堪的林岜告辞后,匆匆向那位书办交代了几句,便立即动身向泉州而去。
紧跟在林强云他们身后数里地的穆椿,眼看林强云护送着林岜进入龙溪县城,不由丧气地朝穆自芳说:“数百里地跟下来,竟然寻不到一点机会,要从他本人身上下手,我们只怕是没有这种能耐。”
一个密探献计说:“长上,我们何不从这飞川大侠身边的人身上着手打主意呢。就算他本人我们无法匹敌,他的帮手、从人总没有那么厉害吧。”
穆自芳也说道:“我们所有的行动全是被飞川大侠收服的山魅察觉而坏了事,只要我们的人一潜近他们四五十丈内,那山魅就必然会朝我们潜行的方向搜索。而山魅一动,林飞川的手下也立即警觉。所以,我也认为要另想其他办法才行。否则的话,事情没办好不说,我们的人也将折损过多,实是承担不起呀。”
穆椿问道:“那么,六弟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说出来让我听听。”
穆自芳道:“这次来此的一百九十多人中,归我们指挥的只有四十人,在黑风峒折了二十多个兄弟。目下仅就我们这十六个人来说,要想将事情办好大是不易。不如派人回去楚州,请大帅再给我们增派些高手,或是另拨部分银钱招请高手相助,会更有把握完成夫人交办的大事。”
穆椿想了想,沉声对穆自芳说:“好,就由你星夜赶回去禀报。大帅若是没其他事情交办的话,你要尽快到泉州与我们会合。就这样,你快走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轻。
张何氏——哦,现在应该叫她张嫂了,因为自她与张本忠成亲的那天起,公子就已经改口叫她张大嫂。所以,双木商行的人,也全都跟随公子称她张大嫂或是张嫂。
张大嫂如今和当初林强云见到她的时候相比,简直没人敢说她就是原来的那个张何氏。被公子将她母子三人收留下来后,还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她就恢复了往日在老家会昌时的风姿,显现出她青春的本来面貌。
她还记得清清楚楚,绍定元年三月二十七日,这是她们一家三口死里逃死的大日子。特别是丫头,这个才五岁的苦命女孩儿。听她自己断断续续说,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要被恶人用竹刀刺穿喉头,连一点血水也不剩的吃下肚去。刚到公子这里来的时候,每当丫头被弟弟倔牛儿或是张大嫂摸到脖子时,都会惊恐得大喊大叫,要安慰她好久才能回过神安静下来。直到夏天过完,丫头才把这段可怕的记忆慢慢地淡忘了一些,不再对任何碰到她脖子的东西有强烈的反应。
一家人跟着大哥——她一直随公子叫张本忠为张大哥,成亲后也改不了口,只是把前面的张字去掉,称丈夫为大哥——来到泉州,她就把刚建成不久的这座大宅院,里里外外察看了一番。这里不但是公子的产业,要帮着大哥把人、事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以便公子一来就能够顺顺当当地开始做事。
她也把这座建于江边的大房子,当作自己的新家来布置。不过三天的时间,他们夫妻住的两间屋子就被她整理得如同新房般。令得张本忠大为赞叹,怜爱的抱着轻抚她的秀发久久不愿放手。
张大嫂自小便识字,十六岁嫁与张从伯为妻,数年间也曾帮着张从伯打理店铺的生意,多少也知道些生意上的事情。在丈夫与尉迟金商谈布鞋的生意之前,她就把她所知的一些有关事情向张本忠细说了一遍,让丈夫能为公子多赚钱出份力。
果然不出她所料,张本忠依着妻子的话,耐下性子和尉迟金软磨硬泡,不但把尉迟金磨得耐性全无,动咎发火,还从大半天的商谈中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尉迟金这个粗豪武夫如何能有那样沉稳的心性,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究败于张本忠和巫光两人联手的嘴下。
张本忠和尉迟金很快把五万双靴履的价钱讲定,说到运货及护送的镖银时,双方谁也不肯相让,谈不下去了。
张本忠要的镖银价钱是总货款的两成,也就是四万一千贯钱的纸钞。
若是按林强云早先与蒲开宗所谈好的护送镖银,是按货款的一成五来算的,尉迟金就咬住这点不放。
张本忠见一时间商谈不下,便对尉迟金说道:“尉迟将军,我们这样也谈不出什么,不如先休息一会,都让发烫的头稍冷些。我们明天再讲吧。”
送走了尉迟金,张本忠闷闷不乐地回到房中,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闻讯回到屋内的张大嫂说:“公子和别人讲生意的时候,三几句话就能定下来。我还以为做生意不外乎就是有货卖给别人,收取该拿的货钱就行了。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蹊跷在里头,若是公子在这里与他谈这件生意的话,他会怎么讲呢?”
张大嫂问道:“到底你们在什么地方谈不拢,能说给我听听吗?”
张本忠把经过和妻子说了一遍,张大嫂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一时间夫妻俩呆坐在房中,相对无语。
许久,张大嫂说道:“大哥,从汀州到泉州的护送镖银是按一成半算,那么从这里到淮南东路山阳县数千里路程,光是运五万双鞋的鸡公车就需要百来架哟,公子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车呢。”
张本忠听了妻子的话,一掌打在椅子扶手上,猛地一下跳起身大声说:“对呀,汀州到泉州才数百里陆路,公子就要按货钱的一成半收取镖银。此去淮南东路山阳县,不管是陆路也好,走水路也罢,行程何止数倍于此的距离。路程既远了数倍,路上的风险自然也是增多了数倍,多收他们的保镖银钱也就顺理成章。不错,若是他们不肯多花护送的镖银,就请他们自己到泉州来运回去好了。”
次日,当张本忠把路程远近对比和风险的事情说出,并申明若是没有这么多保镖银钱的话,就要他们自己到泉州来将布鞋运回去。
尉迟金再也无可推托,他自己也清楚得很,派人到泉州来运货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大宋朝庭防贼似的防着本部军伍,若是派人南下运货的话,岂不坏了大帅南下争夺江山的大事。
无奈的尉迟金一狠心,咬着牙答应了张本忠提出的价钱。写完字据后,即派人将蒲开宗叫来,由蒲开宗在双方的字据上签押做了中保。并说定了,由蒲开宗当日付给双木商行二千五百两黄金作为定钱。
张本忠收到蒲开宗派人运来的黄金后,才松下了紧绷的心弦。回到住所,张大嫂立即将这里的情况写好,交由金见用信鸽传回汀州。
大宋绍定二年正月下旬开始,江湖道上传出一股流言,说是近日有人从极北——比远在北方的蒙古和金国还要更北面,远出不知多少路程——之地取得数块可以炼制神兵利器的乌金石。据说,这种乌金石炼出来的“乌金”数倍重于普通凡铁,由它炼制而成的兵刃,或能洞金截铁无坚不摧;或可吹毛断发、落帛而过,刃血而不留痕。
这股流言开始还只是在江南西路赣、吉二州的江湖人中互相传说,渐渐地越传越广,以赣吉二州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