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问题是加谁的税?
中国自古以来,税赋是分开计算的。
所谓苛捐杂税,这四个字,在中国古代,真是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只是,二十一年前,北平侯张苍担任丞相。
这位被世人称为‘计相’的丞相,任上,主要的成就是两个。
第一个,制定和完善了官员考绩和审核制度。
第二个,推动和健全了所谓‘量出为入’的地方杂税征收制度。
前者,在官员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让他们不得不起码在表面做出很努力的模样。
后者,则在这些家伙的手上套了一个镣铐,让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乱收税。
其他什么废除肉刑啊,制定历书,完善刑律,与这两个影响整个汉室的政策相比,只是些旁枝末节。
张苍去职后,朝野各方势力,对于前者,都是大为赞赏(就算想诋毁,也找不到切入点,更不可能被皇帝认同。)
但后者,却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之废除。
根据张苍制定的规则,地方的郡县,在朝廷规定的正税之余,只能收取去年本衙门支出的官衙修葺费用、道路维护费用以及各官俸禄的总额,不许超过这个数字,并且,明确规定,刍藁税,地方可以截留部分作为运营费用。
这样做,就可以防止某些官僚,太过丧心病狂。
这就直接导致了,整个汉室的官僚系统,顶多只能在岁末突击花钱,好让自己今年的支出能超过去年,以方便来年加税。
却不敢用其他理由来光明正大的加税。
但,这个政策的提出人不是张苍,而是刘邦,张苍只是完善者。
大家也就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二,并且期盼着有朝一日,能终结这个制度。
只是可惜,过去几十年,汉室政权,从来都是只减税,不增税。
今上更是豪言:永不加赋。
这可真是急坏了许多官僚!
朝廷不主动加税的话,他们怎么破坏‘量出为入’?
一旦这个制度崩坏,那么什么三倍五倍的杂税?简直是个笑话!
胆子大的人,直接敢把杂税的额度提高十倍甚至二十倍!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
汉家已经在超过三十年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主动加税的情况。
太宗皇帝甚至有过几次免除当年所有田税的举动,自太宗皇帝前元四年后,汉室的田税水平就恒定在了三十税一,只有前朝秦代的一半。
当今天子,更是曾经宣誓天下,永不加赋。
天子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这样的话,人头税,和其他相关的赋,都不可能增加。
而田税,朝廷更不敢动。
三十年了,天下百姓早就习惯了三十税一的田税额度,官僚们倒是想恢复十五税一的制度,那样的话,从上到下,所有相关的官僚及其家族都能吃个满嘴流油了——田税增加后,田租肯定会涨,田租涨了,佃农的生活更艰难,佃农破产,就只能卖儿卖女卖老婆卖自己,另外田税增加,还会加快自耕农的破产速度,为广大地主带来更多的佃农。
而最终,这些收益的大头,将被官僚吃下去。
没有官方背景的地主,在这场盛宴中能保住自己不被吃掉,就阿弥陀佛了。
只是,现在的汉室,不可能存在恢复田税的政治基础和政治气氛。
掌权的人,从皇帝到东宫,从丞相到列侯元老,都不会坐视太宗皇帝的政治成果被抹杀,被吞噬。
因此,这个事情,也就只能是官僚集团及其附属的地主豪强阶级们的一厢情愿。
这也是西汉初期与西汉中后期的最大区别。
当此之时,官僚集团方兴未艾,国家依然面临着匈奴的庞大军事压力,在随时可能要被发左袵的危机压迫下,国家的精英阶级知道,必须要有足够的武力和国力来保护和守护自己的一切。
而构成了汉家主体和主要作战力量的良家子,则是这一切的基石。
而且有着对匈奴的切肤之痛的广大北方地主阶级,也愿意做出妥协。
而到了中后期,贵族列侯集团扑街了,匈奴也被打败,大家当然可以排排坐,赤果果了。
能做到朝臣的人,自然笨不到哪里去。
哪怕是列侯,能出现在宣室殿,参与议政的列侯,也不是那些斗鸡走狗,玩女人的纨绔。
更何况,现在的汉室,整体处于一个上升阶段。
任何一个朝代,当它处于上升时期的时候,统治阶级里脑残是有,弱智也存在,但整体的素质却有保障。
因此,大家很快就否定了,天子可能要对农民加税的判断——就算天子有这个意思,东宫那边也不可能通过。
那么……
大家都心惊胆战的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陛下,项庄舞剑志在沛公。
吕后死后的三十余年后,那个已经被诸侯大臣们彻底变成一张废纸的《市律》可能要借尸还魂了。
这几乎是很多的人的直觉与共识。
而且,这个事情,也早有预兆。
天子去年就开始表露出对工商业下手的征兆了。
盐铁官营政策的强力推动就是明证。
在尝到了甜头后,今上未必不会对商税下手,重新开征那些针对工商业的各项税收。
同时,还有《金布律》中规定的那些严苛的交易规则与交易税,也有可能卷土重来!
虽然,大多数朝臣,在工商业中没有什么利益。
但是,一旦市律借尸还魂,那么,金布律就极有可能重新出现。
相比工商业的利益,金布律影响就大了。
这是汉室第一部金融法律,也是中国第一部严禁铸造私钱的法律,更是一部矿税,同时,它还是一部规定了,奴婢和奴仆有权利赎买自身的法律。
换句话说,市律打击的是商人,而金布律则是个地图炮,全方位覆盖了所有的特权阶级。
其规定的奴婢与奴隶可以赎买自身的条例,简直就是贵族、地主和商人阶级的共同敌人。
而且两者是紧密相连,互相呼应的。
市律恢复,金布律复活就不远,而市律沉寂,金布律则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过去三十年,汉室的群臣们,是用着防火防盗放市律的精神,对市律严防死守,决不容许其复活。
哪怕是用其他名义,换马甲也不行!
无数人的眼睛纷纷盯着端坐在天子位上的刘彻。
他们宁愿国家财政去背江都国这个包袱,也不愿意看到任何市律复活的举动,更不会接受任何可能的强制性工商税征税的政策。
三十年前,诸侯大臣共诛吕氏的政治成果,不容抹杀,不容翻案!
大臣们也相信,自己是必胜的。
因为,哪怕是天子要一意孤行,东宫也不会答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