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于谦张了张嘴仿佛要反驳,张越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便如同顾都宪,由县令而监察御史,由按察副使而应天府尹乃至顺天府尹,最终却左迁贵州按察使。若不是杨阁老举荐,再有才干又何能济天下?若是他一上任便因中官之事而大动干戈,如何能将都察院整治得井井有条,更由此拔擢了一批称职的御史,使京城官场为之一清?杨学士昔日说过,事君有体,进谏有方,此亦当为众人之鉴。秦怀谨的事情出在皇上登基不满一年之际,皇上虽震怒,却只能按下。至于京城宫中宦官的事,此事绝非一时能解决。廷益兄,言尽于此,你先请回吧。”
这是于谦今日抵达以来,张越第一次直呼其字,再加上前头这些话,原本心志坚定的于谦也忍不住稍稍有些动摇。然而,当初能够在十七岁时就写下《石灰吟》这样的述志名篇,以三甲及第又不曾授官之后也没有妄自菲薄,他自不是轻易为人所动之辈。即便如此,今日这番话终究是震动非因此他站起来长身一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他这么一走,张越这才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脊背往后头舒舒服服一靠,望着天花板出神。这些年他交往过无数人,可惟独怕和正人君子打交道,因为这种人心中的那杆秤绝不是能轻易扭过来的。哪怕日后没有土木堡没有夺门之变,于谦仍然是两袖清风耿直方正的于谦,成不了通权达变的张居正。就好比之前那个市舶司提举李文昌一样,奏章被驳之后据说仍是不依不饶地一封封奏折往上送,全然不知节制。只是,没了那风骨,也就不是于谦了。
咚咚
听到门外的轻响,张越立刻回过了神,唤了一声进来。看到进门的是杜绾,他不禁微微一愣:“你不是带着静官和三三在陪张公公说话么?”
“两个小家伙在那里张爷爷长张爷爷短,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连睡觉都不愿意,正缠着张公公给他们说海外那些趣事,哪里还用得着我。”杜绾示意身后陪自己过来的崔妈妈守在门外,便掩上门走上前来,“张公公担心这位生性耿直的于侍御做出什么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所以让我过来瞧瞧。看你这样子,莫非真给张公公猜准了?”
“顾兴祖的事情倒是不要紧,他是为了另一件事兴师问罪来的。”
张越简略提了提于谦的话,随即苦笑道:“我刚才一时忍不住,话已经是说得多了。但刚则易折,他对我说这些不要紧,时那位顾都宪说这些也不要紧,但若是还对别人说了”虽说这年头最忌讳的是交浅言深,但我总想提醒一声。”
“瞧你老气横秋的,人家还比你年长,你竟是像长辈似的!至于中官的事,人家倒是没说错,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宫中那些大太监,和咱们家的交情仿佛都还不错吧?于侍御的话算是说得客气的,要不是你名声好,恐怕就有人指着鼻子骂你勾结阉宦蒙蔽天子了!”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那双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按捏了起来,张越忍不住心头一热,一把捉住了那只玉手,低低地说:“我是那种怕被人骂的人么?有些事情我不会鸡蛋碰石头,但有些事情却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说着就猛地一弹起身,手上一使劲,顿时把杜绾拉进了怀中,这才坐了下来。见她吓了一跳,他便笑着吻住了她的红唇,良久挪开时,见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他便低声说:“放心,我知道崔妈妈在外头。就这么陪我一会儿。”
有了这句话,杜绾总算是少了些慌乱,但仍是没好气地瞪了张越一眼。张越却仿佛没看到那嗔怒的目光,只是揽着那纤腰,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不是圣人,绝对做不到生活清苦却心怀天下,但既然荣华富贵全都有了,为后人做些实事却是应当的。毕竟,哪一日咱们双眼一闭,咱们的孩子却还留在世上。
绾儿,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杜绾盯着张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道:“我只知道,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比你做得更好。”
“得贤妻此语,那就够了!”张越一笑,这才放开了怀中的妻子,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弄皱的下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只求问心无,愧,不用事事揽上身!”
这一夜,有人拥玉人在怀睡得香甜,有人奋笔疾书却困顿于案头,有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也有人在点着熊熊火炬的刑房中,虽听着哀嚎求饶却丝毫不动心,当次日清晨一众人再次在理问所相见的时候,张越和张谦昨夜不是缱绻缠绵就是睡得安稳,自然是满面红光,李龙和喻良虽说正在打呵欠,但那是因为认床闹的,唯有一晚上没合眼,不得不在大清早精心收拾了一番的顾兴祖,眼睛里头血丝密布。但是,房陵和于谦却是久久没有出现。
众人在这三间正厅里头等候了许久,外头才忽然有人进了屋子,却是昨天轮流休息,如今虽然眼窝深深四陷下去,却仍是精神极好的那些锦衣卫校尉。这些人一进来便在屋子的四角站定了,齐齐叉手而立,身子犹如标杆似的笔直。紧跟着,房陵才和于谦一前一后进了屋。
就当几个不明所以的人认为今天还有一番你来我往的真锋时,房陵却是面无表情地撂下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昨晚本司审问了一应人证,又会同于侍御看完了所有案卷,事情因果已经分明。镇远侯,如今你既然已经交割了总兵官的职司,便随本司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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