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那孙昌旭便骑马来到驿站,此时朱文羽几人正吃着点心,见孙昌旭一来,朱文羽笑道:“孙大人,这么早啊?”
“今日恩公去看现场,下官自须相陪。()”
“孙大人,不要恩公恩公地叫,朱某年轻,听不惯我也受不起啊,你就直接叫我文羽便好。”
“哪里,恩公对老朽确有救命之恩,这声恩公还是该叫的。只不过如果恩公不习惯,那老朽便称恩公朱大人也可,朱大人份属朝廷钦差,官职在老朽之上,叫声朱大人总不为过吧?名讳可万万不敢直呼。”孙昌旭笑道。
“那……那也由得孙大人了。孙大人高寿几何?”
“老朽五十有二了。”
“孙大人年事已高,还能骑马奔波,身子健朗得很哪。”
“朱大人过奖了,老朽出身行伍,早年也曾上过战场杀敌立功,骑马不在话下,只是如今老迈,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年岁不饶人啊,呵呵。”
“晚辈实是佩服得紧啊。”
“不敢不敢,朱大人年少有为,武功超群,实是前程无量,必有一番作为。老朽老矣,苟延残喘罢了。”
“那今日我等怎么走?”
“命案现场在丹棱县境内,离成都府往南还有三百余里,尸首也停放在当地县衙仵作房中,今日早早出发,明日黄昏可到丹棱县境,欲勘察现场和尸首只能留待后日了。”
“哦,原来还须两日路程?我还以为就在成都府附近呢。那我们即刻动身?”
“恭候钦差大人之命。”
“孙大人又来了,都说了无需客套。孙大人请。”
“朱大人请!”
驿站差役闻言牵过马来,这马都已喂得饱饱的,精神奕奕,不断刨地吐气。朱文羽四人走出驿站,却见馆外早已有十余捕快模样的公人牵马静候。
众人翻身上马,数十匹马一阵风般驰上官道,向南而去。
三百余里路程对朱文羽等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快马不停的话一日也就到了,只是这次是和孙昌旭等人一路同行,孙昌旭是年过半百的老者,随行的捕快也都并非习武之人,虽说都打熬得好筋骨,却也不必太过耗费体力,反正这案子已发生一月有余,再赶也来不及了,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事,一行人不急不慢地朝着丹棱县境而行,一路上孙昌旭和朱文羽说笑不断,朱文羽发现这位孙昌旭大人虽说出身行伍,却也是饱读诗书,谈吐不凡。早年在军中效力,建大明王朝之后,曾参加科举,中得举人,实是个文武全才之人,只可叹年事渐高,只做到二品大员,若是再年轻一二十岁,便会是大明朝廷不可多得的鼎柱之臣。
这孙昌旭在军伍之时属常遇春管辖,与常遇春也甚相得。常遇春乃洪武皇帝朱元璋手下得力大将,臂长善射,勇力绝人,与徐达汤和等人齐名,论功封为鄂国公,朱文羽在宫中早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传奇之事,自言能领十万军横行天下,军中有“常十万”之称,可惜大明朝建立之后的洪武二年便暴病而逝,让朱元璋伤心不已。朱文羽隐约听南宫雷说起过常遇春英年早亡乃是因早年间受武林高手所伤,据说还和一个叫什么明教的帮派很有关系,常遇春和明教的教主张无忌还是结拜兄弟,只不过听宫中太监私下议论说是朱元璋下令国中任何一人都不许再提和这些隐秘相关的事,违者以谋反论处,所以也只是只言片语的弄不明白,常遇春死得早,自己都还未入宫,也从未见过此人。此时听到孙昌旭居然是常遇春的部属,兴致一起,忙追问此事,但一说到这个,孙昌旭便吱吱唔唔地闪烁其词,大约便是说此事他也不甚清楚,似乎是说皇上当年也是明教中人,那个叫张无忌明教教主,后来不知所踪,继任教主也是个碌碌无为之徒,只是朱元璋是真龙天子下界,高举义旗,解散明教,统率中原百姓从蒙古人手中夺得江山,建立大明天朝。朱文羽听他说得不明不白,想再问却又不肯细说,只推说是位份低下不明内情,而且皇上也明令禁止民间议论此事,朱文羽心知这最后一点才是最关键的,不好逼他,也只得罢了。听那孙昌旭说,朝中大部将军原来都是明教中人,若是真想问清楚,那自然有大把的人可以打听,不怕不知道内情。不过说起来,朱文羽也只是好奇心起想弄个明白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见孙昌旭为难也就不再多问了。
这边朱文羽兴致勃勃地和孙昌旭聊起这些事,南宫灵在旁边也听得入神,后面唐韵唐离却并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两个姑娘稍稍落在后头,也不知说些什么悄悄话,时不时听到她们互相打闹取笑的声音。
果然,到日落时分,一行人到达蒲江县境,朱文羽和孙昌旭商量之下,也并未去告知蒲江县令的消息,免得又是迎来送往官样文章的麻烦,只是扮作寻常过往客商,找一家客栈歇宿一晚,第二日又早早起程,再行得一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到了丹棱县镇,早有衙役前头告知丹棱县令莫多,莫多率衙役到镇外迎接。
“钦差大人一路劳顿,今日便不办差了,莫多你就直接带我们去客栈吧。”孙昌旭在马上道。
“得令!将军!拜见钦差大人。”那莫多看起来四十余岁年纪,身材精干,脸形削瘦,说起话来两撇老鼠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便是个浑身都是消息一般,略按一按便会跳起来的精灵跳脱角色,听到此话,并不多言,朝朱文羽等人一抱拳躬身,转身便在前头引路。
“将军?”朱文羽迷惑地问。
“呵呵,这个莫多曾是我手下的一个百户,因军功积了个候补知县,后来遇上丹棱县原来的县令马大人丁忧出缺,吏部便给他实补了丹棱县县令之职。我也是来成都上任之后,因为命案之事来此丹棱才知道的。还是他认出我来的,我原来并不识得他。”孙昌旭呵呵笑道。
“哦,原来是旧属,怪不得叫孙大人为将军呢,呵呵,好啊,将士二人都是文武全才,行伍出身又中文举啊。”
“朱大人过奖了。咱们行伍出身的做事都还比较干脆,这个莫多,还算能干,六七年间把这丹棱县治理得不错,只不过就是有点臭脾气,不太买别人的帐,有什么说什么,也就是我的话还听一点,所以当县令六七年了都一直还升不上去,朱大人有机会的话多多提携提携才好。”孙昌旭看一眼走在前面的莫多,侧过身子悄声对朱文羽说。
“呵呵,这个自然,只要是能员干吏,我能帮忙的自然会帮忙。我们住在客栈里吗?”
“哦,我也怕打扰地方,所以上次来时我便命莫多不用搬出县衙,只需把我在客栈安置,随行之人和县中衙役同吃同住即可。我看钦差大人也是性情中人,不会讲这多虚礼,所以就自作主张也一同安置在客栈了,朱大人千万莫怪才好。若是朱大人要住县衙,我也即刻命莫多搬出,给朱大人布置妥当。”孙昌旭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朱文羽看他的反应。
“呵呵,好,好好,这样最好,孙大人的安排正合我意,我们远来是客,哪能把主人家赶出门呢,是吧?”朱文羽一边说一边笑,孙昌旭看他说得实在,才放下心来,笑道:“我就知道朱大人必定也是这等意思。”
“那店钱谁出?”朱文羽心细,问道。
“哦,这个,丹棱县和按察衙门各分担一些,都是从办案用度中取用的。”朱文羽点点头,后面的南宫灵唐韵等人也含笑点头,都觉着这样分配最好。
晚饭也是客栈老板端上来的,孙昌旭和朱文羽等人正边说边吃,朱文羽突道:“孙大人,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我们就去看看那些被害尸首如何?”
孙昌旭一愣:“朱大人这么着急吗?两日行程劳顿,朱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
“呵呵,没事没事,不累,反正也闲着没什么事干,孙大人只管歇息,派个人带我们去看看就行。”朱文羽笑道。
孙昌旭又看看南宫灵,南宫灵也含笑点点头不说话。
“那好吧,吃过饭老朽就带朱大人去。”
“孙大人年岁已高,一路劳顿,还是另派个人带我们去吧。”
“呵呵,钦差大人都不嫌累,老朽哪敢喊个累字?何况老朽行伍出身,当年也是餐风露宿的,虽说年纪大了些,这几百里路倒还累不倒老朽,再说有很多事下边的人也说不清楚,还是老朽去比较好,朱大人只管放心,还是老朽带大人去吧。”
“那就有劳孙大人了。”朱文羽拱手道。
匆匆把饭吃完,朱文羽道:“走吧。”站起身来。
旁边唐韵也把碗一放,蹭地一下站起来:“我也去。”
“你去干嘛?”朱文羽白了她一眼。
“我就要去!怎么了?”唐韵微微昂起头,挑战似的说。
朱文羽迟疑一下,摆摆手:“行行行,去就去吧,别吓着了就行。”
“谁怕谁啊?”唐韵见斗争胜利,也不再多说,只是微微嘀咕了一句。旁边的唐离见真个要去,也站起身来。
“孙大人请。”南宫灵早已站在门边,手一让,示意孙昌旭先行。
“南宫少侠请。”孙昌旭先行出门。
仵作房设在丹棱县大牢之内,得孙昌旭的随从来报,莫多和几个衙役,还有一个四五十岁仵作模样的公差早已等在牢院门口,见孙昌旭领着朱文羽等人马近,恭手道:“钦差大人果然雷厉风行,刚刚下马便要查看尸首,下官实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莫多别多废话,朱大人少年英雄,不同以往那些凡夫俗子,不惯那些虚情假意的礼数,行事干脆果决,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孙昌旭似乎已摸清了朱文羽的性子,笑着对莫多说。莫多原是他治下兵丁,现在也属他统管境内的县令,说起话来自然极为随意。不过说起来朱文羽也确实不喜欢那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说话行事都喜欢干干脆脆而且不拘行迹不喜虚客套,孙昌旭对他这脉倒是号得极准无比。
“遵命,将军。那两位大人请随下官来。”莫多毕竟行伍出身,做事也干脆,孙昌旭既这么说,便马上不再罗嗦,直接道。
朱文羽孙昌旭等将缰绳抛给衙役,随莫多一起进入大牢,前面仵作持灯笼带路,转过几条阴沉湿暗的屋檐,唐韵是唐门大小姐,虽说走过几年江湖,打打杀杀的倒也经历过不少,但几时在夜里走过这等偏远的房舍?只觉得一股子阴森森的冷浸透出来,唐韵和唐离两个人都心中扑扑乱跳,不禁牵着手紧握在一起,紧紧跟在朱文羽身后不敢远离寸步,朱文羽却晃若不觉,自顾自地跟着莫多往前走,倒是南宫灵跟在唐韵二人身后,手中提的灯笼让她们二人心安不少。再穿过几个破破烂烂的庭院,已到大牢后院仵作房,更觉出一阵阴森森的鬼气。
刚走进仵作房,唐韵已是失惊地手掩小口,轻呼一声“啊”,不由自主地抓住朱文羽一只胳膊,后面唐离也抓住了唐韵的衣衫,身子微微有点发抖。只见那仵作房中点了盏微弱的小油灯,灯火下只见房中用木凳架着几十块大的木板,板上却是密密麻麻地躺着数十具尸首,阴森森的显得诡异无比。
“来人,加几支蜡烛!”莫多扬声道。
果然,几支蜡烛一加,房中顿时亮了许多,阴森之气消了不少,不过摆着这么多尸首,唐韵哪敢松手?依旧紧紧抓住朱文羽的胳膊不放。
朱文羽白了唐韵一眼,并不说话,却也并不将唐韵甩开,任她抓着,只转头问莫多:“莫大人,这里似乎没有五十三具尸首?”
“禀大人,放不下,这里只是十几具尸首,别的尸首放在别的屋中。”
“哦,那我们先看看这些。”朱文羽一边慢慢走一边看,后面唐韵倒是抓着他不放,他也不理,就这么带着从一个个尸首旁边经过,感觉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是越来越紧。
“这屋是张家男主,张家老管家张禄,主家长子张智飞,幼子张智其……”仵作一边带着朱文羽和南宫灵一个一个看去,一边介绍着死尸的身份。
朱文羽南宫灵一边走一边仔细看着转过一圈,并未发现有何异状,死者受的不是刀伤便是剑伤,或刺胸口,或劈颈脖,死者伤口早已被仵作清理干净,这样的冷天又冻得结实,惨白的皮肉上或是一个深深的窟窿,或是一道长长的缺口,里面翻出惨白惨白的肉,全在要害之处,几乎都是一招毙命,一个张家二房的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甚至整个人头都被砍下,被仵作找到原身放在一起,却明显看到头与躯干间摆得有点错位了,显得极是怪异。最惨的是一个少年男子,不知是何人,未受兵器之伤,却是被重物将脑袋几乎砸扁,已是变形得不成样子,据说是从一个失火房屋倒下的大柱子下边找到的。
唐韵越看越怕,她哪见过如此多的死人?而且还都是一个个死状奇惨的冤死之人,只觉脑袋发晕,肚中翻腾,难受得厉害。看那唐离也是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地悄悄扯着唐韵的衣服,大约是要唐韵赶快出去,但唐韵偏偏不肯动,只是抓着朱文羽的胳膊不放,把朱文羽都弄得有点疼了,白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另一只手用力地把唐韵的手掰开来。唐韵手一松,一惊,又急忙伸手,正好抓住朱文羽左手手掌,这一抓住便再不肯放松,朱文羽只觉唐韵掌心中全是冷汗,心中暗笑,也不甩开,任由她握着,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看过这一屋的死尸,转过一个门,便又是另一间房,房内也一样地摆着十数具尸首,却都是女的,仵作说那是张家女眷女仆,其中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据说是张家年过八十的老太太,本来身子骨健朗,精神也好,乐善好施,常命子侄在乡中施粥做善事,救济些穷苦乡民,当地都知道张家有个老祖宗活菩萨,却不料这次却也惨遭横死。那仵作也是本地人,说起这些也不禁动情,连朱文羽他们都听得眼睛潮潮的,嗟叹不已。
忽见有几具尸首衣衫不整,却都是年轻女子,那仵作说这几个女子都遭贼人**,大都是先**再一刀毙命,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据说更是被生生**而死。朱文羽看到那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恐的眼睛,因为恐惧极度扭曲的脸,似乎还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侧过脸去不忍再看。
和朱文羽拉着手的唐韵却和方才不同,虽说这屋中比方才那屋少几根蜡烛,更阴暗了许多,但她看到这么多女眷尸首,心中怒火上升,反而也忘了怕了:“这帮强盗!畜牲!丧尽天尽的东西!该死一万次!”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仍是抓着朱文羽的手不放,只是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朱文羽一眼,看到朱文羽似乎要转过头来听她说话,又急忙避开眼神,投向别处。
“走吧。”朱文羽一扯唐韵,众人又转到另一间屋。
一进门,朱文羽便发现这屋里的大多是年轻人,有的乡农打扮,有些劲装装束,只不过大约是因半夜来袭,装束也并不齐整。
莫多在一边说:“此屋中都是张家的佃户,护院之类。”
南宫灵仔细看看,果见一些劲装打扮的护院家丁手掌粗糙,显得孔武有力。
“嗯,这些护院家丁有些粗浅功夫,有些就不是一招毙命的,有几个还有四五处伤,可见还招架了几招才被杀的。”朱文羽点点头道。
“这个是刀伤,这个也是,那个是剑伤,剑锋从右肩斜劈而下,先浅后深,有点像南海派的‘落帆扬波’所伤,或是山东谭家剑中的‘月落星斜’所致。”南宫灵道。
“嗯,还有岭南陆家的‘拖刀回马’、武当派的‘点点西风’,华山派的‘云海斜松’,一字慧剑门的‘华山一线’,都会有类似伤口。”朱文羽顺口道。朱文羽在宫中混了几年,宫中侍卫数百人,各门各派的功夫都有,连少林派都有旁支的俗家弟子在宫中当侍卫,他磨了这么多年,缠了这么多的人学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招式武功,自然见多识广,一口气又数出三四种招式出来,不但把南宫灵都听得一愣,唐韵更是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这平时笑嘻嘻似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在乎的小猴子肚子里居然藏了这么多东西。至于在一旁的莫多孙昌旭等人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孙昌旭才呼了一口气:“朱大人果然博学,胸藏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