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太毒辣,风扇转出的都是热风,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在肆无忌惮的哭泣。</p>
她躺了一会儿,终是睡不着,受不了这种炎热,于是起身沐浴梳妆,换了一套比较的得体的棉布衣裙,打着伞去镇口,叫了出租车往荷香渡老宅去。</p>
八月天的乡野,大片的稻谷金黄,有些已经收割,山野的绿也更加深。野花藤萝摇缀,植物们在山野中独自悠然,热烈而安闲。</p>
董家宅子在绿树掩映中独自肃穆,周围那许多的竹篱小院、灰墙青瓦则是董家安然屹立的根系。她站在竹林之外,瞧着落满竹叶的林间小径,隐隐听得竹林那边有隐隐的人声喧哗。她听得出是本家的人,在为小槐的状元宴努力。</p>
原本,她应该沿着竹林小径而上,绕过葡萄架子,进入董家老宅去招呼客人。可是,她忽然去别的地方。于是拐入另一条细碎石子铺成的小路。这条小路是往山的最深处去的,因为通往董家的墓地,所以,整修得平整,铺了细碎的石子。</p>
八月天,路两旁青灰的蓬蒿与香花的藤萝纠缠,茂盛的树木在盛大的日光里显出生命力的旺盛来,耳边雀鸟鸣声此起彼伏。</p>
由于是午后炎热时刻,又是农忙,所以,并没有在山林中遇见谁。董小葵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走得太快,有蛇会猛然从草丛里窜出来。那种游动的东西总是让人毛骨悚然。</p>
走了一阵子,终于到了山顶的墓地。董家的先祖们安然在这绿树掩映之中,青石的墓碑布满苍苔,在墓地的群落中,单看那墓碑,就可以看到历史的变迁。</p>
董小葵在陵墓之间穿梭,偶尔有雀鸟被惊飞。她来到爸爸的墓碑前,从包里掏出纸巾,细致地铺在墓碑前的水泥台上,然后坐在那里。</p>
她说:“爸,对不起。这几年的忌日和七月十三,我都在外,没有回来。原本想今年可以的。但前几天有有些事耽搁了。”</p>
她说,觉得鼻子酸酸的,像是要哭。可是,她从来不在爸爸的墓地和灵位前哭的。于是停下说话,抬头看着日光下的远山,一层一层,在渐渐的雾霭中,终于看不清面目。而近处,碧蓝的天空,有老鹰盘旋,时而俯冲,时而盘上云霄,很坚强,却显出孤寂来。</p>
她倔强地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她平复情绪,这才略转过身,抚着墓碑,有点话家常地叙述:“爸,弟弟今天状元宴,也考得不错。我可没辜负你的托付。而今,弟弟也懂事了。当然,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忘记的。我依旧会照顾好妈妈和弟弟。”</p>
说到这里,想到妈**眼泪、愿望和倔强,董小葵也觉得累,语气也不由得黯淡,说:“可是,我今天惹妈不高兴了。当然,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是我没有办法。爸,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像是日光一部分,又像是和风。他对人极好,有极其有责任,一直很认真地保护我。”</p>
董小葵说着,不由得想到许二。是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初见时,他有点痞子模样与她针锋相对,却极富有智慧;第二次相见,有点恶劣,可所作所为全都是为她好。再后来,渐渐发现,他极有责任感,无论对待家族,还是本身的使命,总是奋不顾身。他看起来虽然冷漠淡然,但骨子里对待任何值得的人,都是考虑出最佳方案,然后再去处理。</p>
而他与她相遇以来,种种的愉快与不愉快,走到如今,他也算珍惜着她,保护着她。对她展现他的喜怒哀乐。他那样九天之上的男子,却与她讨论做饭种菜,书房的布置,一同为狗狗洗澡。</p>
他们相遇相处是浪漫的片段,却最是烟火。</p>
“爸,如果你见着他,也一定会喜欢的。”董小葵看着墓碑上爸爸的名字,几乎撒娇地说。只是后面没有话说出来。那便是他是很好的男子,可是她跟他之间,如今不知什么情况,并且即便努力了,也未必有花好月圆的结果。</p>
想到这些,她的心不免凉凉的空落。于是坐在爸爸的墓碑前,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远山,在清风中独自坐着。</p>
过了许久,日头渐渐落。董小槐给她打电话。她接起来,听得小槐语气着急,问:“姐,你在哪里?”</p>
“我来看爸了,就回来。”董小葵回答,这才站起身,从容地理了理裙子。</p>
“哦,宋兵哥说一并接你过来,妈说你已经来了。”董小槐说。</p>
“嗯,你把妈带过来吧。”董小葵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p>
“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过来了。对了,三爷爷说这是大事。要以董家喜庆规格来办,你算是族长,得先去问问三爷爷怎么办了。”董小槐在那边说。</p>
“好。”董小葵回答,然后挂了电话。说实话,她不喜欢这种排场的事,也不喜欢那些繁琐。这几年,所谓的状元宴,真是让人烦躁无比。但董家似乎也很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p>
她整理好衣衫,恭敬地站在爸爸的墓碑前,鞠躬,说:“爸,我去参加小槐的状元宴了,改天再来看你。”</p>
下山,回到董家老宅,董家的大大小小加上妈妈那边的亲戚都在聊天嗑瓜子的。董小葵微笑着一一客套寒暄一阵,妈妈和董小槐就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宋兵,昔年矮胖的小子已经长成壮实高大的男子,看到董小葵,嘿嘿地笑,然后递了红包给小槐,说:“这是礼物。小槐,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要好好爱护姐姐和妈妈,她们不容易的。”</p>
“宋兵,你又——”董小葵走上前。</p>
“应该的,喜庆。”他呵呵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董小葵也知不能说其他的,于是对他一笑,说:“那就不客套,屋里坐。”</p>
宋兵摇摇头,说:“这是家宴,我就不来掺和了。要请我吃饭,改天,刚好小薛回来,你亲自下厨。哼哼。”提到小薛,宋兵似乎格外快乐。</p>
“只要你们不嫌弃。”董小葵与宋兵寒暄一阵。宋兵走了。她便去了祠堂,三爷爷等在那里,依照惯例,果品、鸡鸭鱼等几大董家家宴菜首先要祖先享用,选用银质器具,那些器具是家族大型的祭祀,以及喜宴告知祖先才会使用的。董小葵一看,却是已经擦得闪闪发亮。</p>
“等日落,开宴前,小槐要给祖先上贡,上香,上米酒。族长要朗诵董家家训,董家精神。这事,就要你来做了。”三爷爷拄着拐杖,站在一堆的牌位面前。</p>
“我知道了,三爷爷。”董小葵朗声回答,也瞧着那一堆堆林立的牌位。董家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死后,牌位放在这里。这里放的是嫡出的,或有贡献的男子。</p>
“搁在以前,考中这种事,算作家族的大事,是要大摆流水席,三日不散的。要说这荣耀,得是清末民初了。那时,你太爷爷亲自主持的。我还小,记不清了,只知道流水席。不过后来当家了,才晓得那酒席就是将银子打水漂的啊。亏得你爷爷晓事理,将这条改成喜庆家宴。这倒是改得好。”三爷爷一边说,一边裹烟叶。</p>
“是啊。家族精神的传承最重要的。我们董家能这么多代,到外面,别人都说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亏得每一代都有清醒自持的人。”董小葵陪着三爷爷聊天,不由得想到许二,他的家族又是怎么的呢?世代荣耀,加官进爵,这得有怎样的家训作为指导思想才能做到啊。</p>
“你们这一代,要交给你一个女子。也别说三爷爷封建,这祖宗祠堂里,总没有一个女子的牌位。”三爷爷的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得响。</p>
说是董家规格的喜宴,不过也是交权罢了。她对这担子没兴趣,只是觉得好笑。当时,要卖这董家宅子时,他把似卖非卖将烂摊子交出来。如今,过河拆桥了。</p>
董小葵垂着目,说:“三爷爷,这事我自有分寸的。”</p>
“是啊,你终究是要嫁人的,小槐也大了。”三爷爷说。而后,不过是夸李敛枫的一番话,又说了一下荷香渡的变化。董小葵耐着性子听着,好在许二的电话及时解救了她。</p>
她接起来,许二问:“是不是在忙?”</p>
“嗯,还好,因为之前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董小葵回答,又问:“你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医生上次也说了,伤口是好了,但是身体得养着。”</p>
“好。我知道。”他回答,难得没有反驳。这男人与她在言语上,总不肯占下风。</p>
“要做到才行,光回答,有用吗?”董小葵站在葡萄架下,懒懒的口气。许二却是笑了,却不料听得似乎是导航仪的声音,听得不太清楚。董小葵一下子就警觉起来,问:“许仲霖,你在开车?”</p>
“嗯。是啊。”许二回答。</p>
“在开车你还打电话?停车的时候给我打,我挂电话了。”董小葵立马斥责,虽然不悦他开车打电话,但他有电话打过来,她总觉得幸福温馨。</p>
“知道了。”他声音里有浅笑,然后收起电话。宅子里,已经有人在喊开始祭祀,答谢祖宗。董小葵立马投入繁琐的仪式之中。宾客们大约早就饥肠辘辘,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他们董家答谢完祖宗,之后才宣布开宴。</p>
宴会是董家传统的菜肴,酒是董家传统的米酒。席间,董小槐悄悄问:“姐,李老师没来。”</p>
董小葵看了看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嘉宾席。她低声说:“你打了电话没有?”</p>
“打了。没人接。”董小槐十分担心,又问了一句:“姐,你跟李老师是不是吵架了?”</p>
董小葵扫他一眼,没说话,也拨了李敛枫的电话,这一次响了两声,被摁掉。然后有一条短信过来:我在市区开一个重要的会。晚点再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