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叫什么?”</p>
狄利低声地问了出来, 他有点狼狈地吸了下鼻子。</p>
他心潮澎湃,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波动。</p>
不光是因为这首贝斯曲,还因着演绎这首曲子时, 乐手所透出的才华和天赋。</p>
不是技巧, 而是乐感, 是对音乐的理解, 对每一个音符的细腻处理。</p>
尤其是乐曲中间有两个乐句, 隐隐带着一种摇摆的韵味,还有精准的节奏切分, walking bass的技巧,强调了二四拍, 这是爵士乐的味道。</p>
仿佛压抑过后陷入一场醉生梦死的堕落。</p>
低音下坠到极致, 黑色的灵魂,随着黑色的音符一起摇曳荡漾。</p>
老实说, 舞台上那位青年的演奏技巧, 并不如国内顶尖乐队的贝斯手。</p>
比如, 京城有名的那位,没事儿就上热搜的, 小伯顿。</p>
但……</p>
仅仅只是一支曲子, 狄利就扭转了之前的一些看法,他的脑袋里有个声音在说,也许可以试试。</p>
霎那间, 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 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p>
爵士乐, 需要的正是这种天赋和才华。</p>
以及——</p>
自由。</p>
比刻板的、高超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自由,是swing。</p>
它们来自于对音乐自信的掌控力。</p>
同时, 这首曲子也让他好奇,他从来都没有听过。</p>
演绎名家的作品,必须有足够的阅历,足够的感悟力,也要有想象力,共情能力和同理心。</p>
更要去研究当时的创作背景,以及了解原创者的生平。</p>
狄利不由开始想象,这支贝斯曲的原创作者,会是一个怎么样的音乐人呢?</p>
他想,那位老师必然是一位造诣颇深的贝斯大师,如果由作者本人来演绎,会是什么风格呢?</p>
没有听到过原版未免太过遗憾。</p>
狄利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很多国外知名贝斯大师的形象,而他们大多是更擅长布鲁斯和爵士乐的黑人,还有更擅长将bassline创作得更动听、花样更多的日本贝斯大师。</p>
容修登台之前脱掉了西装,只有一件简单的白衬衫。</p>
开了两颗扣,看上去简约而又随性。</p>
可真正的内行人士都知道,正装的白衬衫反而是最为讲究的。</p>
狄利望着青年的演奏,让他多次有冲动想起身走向舞台,到离他更近的位置上去欣赏这支曲子。</p>
而他全神贯注在听音乐时,完全没有分析那种冲动心理源于何处。</p>
只是全然沉浸在音乐当中。</p>
这支悲伤沉重的曲子,令他想起,十年来背着萨克斯四处漂泊演出的日子。</p>
令他想起,昔日多少的无奈与心酸,被层层剥削、克扣血汗钱的卖艺生涯。</p>
他想起,他站在高档餐厅的舞台上卖力吹奏的日子。</p>
四周的食客们全都在狂吃海喝,鼻间闻到诱人的饭菜香味,为了这场演出,他只吃了煎饼果子充饥,但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吹奏的到底是什么狗屁的经典曲目。</p>
如果那时候,青年给他演奏了这首曲子,他想,他听过之后一定会放声大哭。</p>
……</p>
不管是什么乐器,当音乐触动心灵,都有左右情绪的力量。</p>
音乐是世间的魔法。</p>
酒吧内,所有人都望向舞台,没有一个人与同伴交谈。</p>
不到三分钟的曲子,有三桌客人转移了桌位,他们坐在了更靠近舞台的座位。</p>
而在顾劲臣的提醒下,一直闭着眼睛的白翼,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仍然在细细聆听那旋律中音色的变化,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的处理方法。</p>
黑暗让他的耳朵更加的敏锐,他知道,他没有老大的绝对音感,但他已经玩贝斯近二十年。</p>
他注意到,容修演奏时,似乎刻意在控制,谨慎地使用着每一个技巧。</p>
连最基础的勾弦,也没有在同一个乐句中多处使用。</p>
但容修偶尔会以轻勾弦的方式穿插嵌入幽灵音(ghost note)的演奏效果。</p>
营造乐曲氛围时,也没有更花哨的敲槌技巧,没有更火爆的slap。</p>
只有音量似乎有一点点的变化,与此同时,他的演奏力度却又没有改变,始终充满了震撼心灵的力量……</p>
可是,让白翼意外的是,当听众的注意力全部被贝斯吸引,当客人决定抬步走向舞台的霎那,并不是容修放大音量的时候。</p>
也不是力度更强、节奏感更强、速度更快的时候……</p>
他在不停地控制、改变着音量和力度。</p>
白翼想起了容修曾在《良师益友》上,对颜俊说过的——“休止符的震撼力”。</p>
这里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p>
此时此刻,京城小伯顿的脑袋里,出现了一点点的线头。</p>
他并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似乎触碰到了某个神秘的领域,却又理不清头绪……</p>
而坐在专属座位的狄利,则是呼吸加快,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p>
饱满而又汹涌的情绪无法安置。</p>
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情感,随着音乐的尾声愈发地激荡。</p>
无法宣泄,不知如何是好。</p>
身为专业的音乐人,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乐手的每一个动机。</p>
仿佛在期待着某一刻的到来——</p>
——解脱。</p>
很快的,狄利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坐在对面的岑辉也是情绪上头。</p>
还有吧台前的樊川川。</p>
他早已离开了高脚椅,走到了舞台旁边,仰头望着正在贝斯独奏的男人。</p>
而坐在隐秘处的顾劲臣,则是轻轻地抵住了眼角。</p>
他丝毫不觉得害羞。为音乐和电影而落泪,一点也不丢脸。</p>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p>
旁边幻幻和小白,还有很多人,他们的表情可比他丰富多了。</p>
酒吧里的每一个听众,都注视着舞台上的男人。</p>
尽管他们看不见演奏者的容貌,但却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听懂了演奏者的心情。随着音乐一起,经历了音乐讲述的故事。</p>
而岑辉则是完全被震撼住了。</p>
他知道师弟的音乐水平如何,要知道容修初中的时候,就比他冲刺高考时厉害。</p>
但他没想到,容修竟然能用一把贝斯将一首曲子演奏得这么动听,直接改变了酒吧里的气氛。</p>
而作为摇滚乐队的成员,对贝斯最有发言权的人,除了掩人耳目的dk大哥们之外,恐怕就是红茄子乐队的鼓手双子,以及吉他手大图了。</p>
两人都是圈内人,对dk乐队自然有所了解。</p>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容修除了唱歌和吉他,竟然还能把贝斯玩得这么好。</p>
贝斯的门槛的确不高,吉他手都能扒拉两下,可容哥这也不是瞎扒拉的水平啊!</p>
还弹得这么好听!</p>
容哥也太神了吧!</p>
这才是……摇滚队长的专业素质啊!</p>
身为红茄子乐队的队长,对比之下,大图有点无地自容。</p>
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对比目标定高了。</p>
容修的演奏丝毫不炫技,和很多摇滚高手都不一样。</p>
感觉他并没有十分在意他手中拿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乐器。</p>
就像他玩钢琴,玩吉他,玩架子鼓,玩小提琴,甚至连像木鱼一样的小空鼓,也能被他玩出美妙悦耳的旋律……</p>
这就是“不朽自由”队长连煜说的:不是一个境界的。</p>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p>
——容修玩的不是乐器,他玩的是音乐。</p>
这韵味,这功底,这气场,都堪称顶级啊!</p>
大图之前还在想,容修在弹奏哪个国外乐队的贝斯作品?</p>
但,越到后面,他越迷茫,他从没听过这首曲子。</p>
大牌的摇滚乐队,不管是吉他,还是贝斯,只要是经典solo,他几乎都听过。</p>
双子也一样。</p>
他们是很正统的摇滚青年,在ivocal的摇滚版块,都是活跃人物。</p>
——以凡尔赛为发帖风格,以见多识广为装逼资本。</p>
如果这是某位大师的作品,早就该流传世界了呀,他怎么可能不知道?!</p>
如果一早听过,他肯定要发帖炫耀一番,标榜自己的音乐素养啊!</p>
有没有可能……是dk的原创作品?</p>
毕竟,dk乐队就要开演唱会了,新专辑又要上市了……</p>
交流过后,大图和双子都有些不可思议。</p>
这太疯狂了!</p>
dk乐队能出这种贝斯曲?</p>
如果戴着帽子,他们简直就要脱帽致敬了!</p>
事实上,这首曲子,容修是断断续续完成的。</p>
从去年秋天开始,戈强退出雷鸟乐队之后,给他讲了很多雷鸟大哥的故事,他被激发了灵感。</p>
不过,冬天时,他中断了很久,因为感情出了问题。那半年里,当他无数次试图继续创作这首曲子时,他发现这会使他陷入到一种抑郁的状态中去。</p>
那是一种很不健康的心理,会影响乐队工作的进行。</p>
尽管他装作若无其事。</p>
而现在,容修可以真正站在记录者的角度,讲述那个悲伤到极致的故事。</p>
乐曲进行到尾声。</p>
没有一句歌词,他只用一把不适合solo的贝斯,在没有任何伴奏的情况下,将酒吧里的听众们带入到一个黑色的深渊里。</p>
那把性感的轻烟嗓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仿佛一个通往天堂的路牌,上面却没有一个字。</p>
天堂之路并不远,但一路痛苦煎熬,只要你能穿过地狱。</p>
全曲没有高难度技巧,也只用了一点儿slap。</p>
接近尾声的速度很快,thumbing技巧时,达到了一个极致的流畅度。</p>
简单的技巧,简单的舞台。</p>
容修微微垂着眸子,隐在金丝眼镜片后的那双眸子如此柔和,他的演奏动作看上去轻描淡写,就像他的那件简单的白衬衫。</p>
结尾部分气氛升华,犹如压抑与堕落过后的爆发,令听众们的情绪得以宣泄。</p>
低音下潜到到心底,到踟躇前行的脚下,到黑色的烂泥里,到比泥浆更深的地方。</p>
残酷又黑暗。</p>
而他的表情依然温柔平静,低音营造的紧迫气氛如此冷冽。</p>
旋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p>
来了……</p>
就快来了。</p>
好像久等的“那一刻”,就快来了。</p>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至少有过一次这样的时刻——</p>
像个气球,就快撑爆了,</p>
达到极限了、</p>
实在没有力气了、</p>
已经坚持不下去了、</p>
真的不行了、</p>
太难受了……</p>
突然间,琴弦上的手指顿住,又是一个静止——</p>
遍体鳞伤,伤痕累累。</p>
如果不能从绝望与桎梏中逃离,就拿起枪,和自己决斗。</p>
静止。</p>
一个短暂而又震撼的休止。</p>
紧跟着——</p>
“砰!!”</p>
所有人震颤!</p>
像心脏中了一枪!</p>
全场猛然一震,随即一片死寂。</p>
结束了……</p>
终于……解脱了……</p>
寂静中,一声低频枪响,全曲结束。</p>
像一段电影bgm最后的原声场景之音。</p>
《开枪自杀的理想家》</p>
容修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静坐在高脚椅上没动,仿佛短时间内没能出戏。</p>
过了足有十来秒,他才缓缓抬了眸。</p>
他对一直坐在吧台注视他演奏的男士颔首,继而视线停顿在最近的那桌女士们身上,然后环视一片幽暗的酒吧。</p>
最后,容修的目光落在偏僻处,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兄弟们都在。</p>
一片寂静之后,酒吧的某一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p>
啪啪……</p>
仿佛这才醒过神……</p>
随后,掌声四起,酒吧内一片喝彩!</p>
店里的大多是熟客,对于舞台上的贝斯手,大家都觉得陌生。</p>
贝斯独奏,不去live house,不看摇滚演唱会,这是相当难得一见的,这次算大饱了耳福。</p>
玩乐器的男人总是能轻易地吸引到女孩子的注意。</p>
全副武装,像是怕见人。</p>
但光看那双眼睛,脸型轮廓,身形线条,就确定了这是帅哥啊!</p>
金丝边眼镜平添了某种气质,莫名让人心跳加速。</p>
舞台边那桌的两个年轻女孩,对坐在高脚椅上像绅士一样玩贝斯的男人,莫名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p>
樊川川举着手机,在演奏者使用双音slap技巧时,他打开了视频录制的功能。</p>
这会儿,他停止了手机摄像,得到了一个视频。</p>
樊川川想为它取一个名字,但他并没有听过这支曲子。</p>
想了片刻,他打了四个字——</p>
《干掉自己》</p>
其实想干掉的是这个世界吧。</p>
樊川川正要抬步往专属卡座那边走,听见身边的男士小声问了一句:</p>
“这是一位职业的贝斯手?”</p>
虽然是一句疑问,却没有怎么提高音调,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说的。</p>
“显然。”樊川川回答。他也有同感,心下就决定,一定要认识认识那个“口罩男”。</p>
还挺神秘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