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得暗了,夜神将恢宏的青黛斗篷一盖,掩去了漫天里戏耍的颜色,只留下自己像一只慵懒的猫,窝在凉凉的风里,仰脖数着一颗一颗的星子。(m.K6yk.co
夏天走得更近了,白日里的蝉噪声还未曾歇,蛙鸣又迫不及待地跑进人们的耳膜里游历。夜风一股股地溜进屋来,纸糊的窗子被撞得“嚓嚓”作响,桌上的一杯茶水起了一圈圈细细的皱。
这一切是多么安宁而静谧,可惜……安逸不是今晚的主题。
我慢慢走至门户大开的窗口,放目远眺,一户户黑幢幢的楼宇中透着一团、两团甚至是一排、一圈的晕黄灯笼,那么多、那么多的黄光汇成一片,仿佛是夜神仰望着的那些星辰、顽皮跳下界来,散落在各家各户,彼此遥相呼应。
再近一点的陌上花道,被置在各处的各色灯笼照得如一尾银月下的美人鱼,泠泠的月光笼在细腻滑晳的鱼鳞上,有一种沁入骨髓的美。
“姗姗来迟”的高大门栏正对着陌上花道,雕刻精美的木制门面外悬着两盏白色绢灯,左一写“姗姗”,右一书“来迟”。
一个高挑美人一身粉装,俏立于门口,长袖善舞、左迎右揽,我看到他几乎每隔个一分钟就要对人下腰作揖,也难为他那么个大个子了。
正想着,冷不防瞧见他已转了身,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我还是感觉到了从他目光中射出来的两道冷箭。
程落枫刚恢复男儿装没几天,又被逼着重新穿起那一身丰姿绰约的女儿装,虽然已认命,但嘴上还是颇有意见。此人平常好吃懒做,能少用一份力气的地方绝不多费半丝气力。
我有次亲眼看到,虎子在庭院里打扫,这个人当时歪在院中的花圃石桌凳上打盹,老长的两只脚垂在地上,虎子左右扫不到石凳下的间隙,就让他起来让让位。这个人也不知是没睡着还是半路做梦,抬起两条腿与身体呈九十度放置,关节灵活得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半分钟后,虎子扫完地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行了,他的双脚又像是突然失去重力般“砰”地垂落与地,而虎子则是一脸平常,仿佛早已习惯,看得我目瞪口呆。
不过看程落枫现在的表现,倒一点也不能与懒挂起钩来。左一个笑脸,右一个俯身致礼,那些个路人不管是早知“姗姗来迟”今日开张还是只是纯粹路过,看到门口有这么个大美人站着,就忍不住走过来看上几眼,走到近处让程落枫的媚眼儿一抛、小嘴儿一抿、便是神魂颠倒、不知身处何地。看看院中临时搭建的木制舞台边,预先摆好的几十张桌椅旁,密密麻麻已坐了好些人。总之,连日的大兴土木再加上宣传造势以及程落枫这个迎宾****的加盟,今晚的“姗姗来迟”可谓是宾客满堂。
陶师傅确实是匠心独具,将朱老爷家的园子大刀阔斧地做了一番改动,基本除了地皮还是同一块,与原来已没有丝毫联系了。
从“姗姗来迟”正门进来,左右边是一青石板铺就的空阔场地,周边配以湘竹、梅林、兰丛、菊阵,将座位置于其间,但见花草环绕、鸟声相闻,给人以清新自然之感。
右手边则是一个三边缺一的“口”字形建筑,在整个大院子中隔离出了另一个空间。靠近大门的一边上又用一堵镂花红墙加以隔断,墙中有大片镂空的方形窗口,走在其旁,正好可以望见种在红墙与厢房间的海棠、凌霄、野樱以及现在正开得热闹的石榴。
两边是单层的厢房,中间则是一两层小楼。楼上住了我和云娘,另一间则是集账房、书房于一体的小间。“姗姗来迟”的姑娘们每两人一间,住在我们小楼的右手边,左边靠近树阵的一排屋子则住了乐班子里的乐师、其他一些雇来的长工,有厨娘、洗衣服、小厮等等。
朗也、虎子、程落枫就住在我们楼下,原本程落枫应该与店里的帮工住在左边房里,但他说自己自幼有花粉症,闻不得花香,死活不肯搬进去。最后云娘没法子,将我们楼下一间原本打算用作排练室的屋子腾了出来。
左右厢房中间用一排长溜的高大假山隔开,假山周围是开凿的一个小池塘,里面种了荷花,云娘还特地买了几条锦鲤。假山不但隔开了左右视线,保护女眷的同时还增添几分情趣。平常坐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喂喂鱼,也是乐事一件。
排练厅最后搬到了主楼来,在陶师傅加高的顶楼上,有乐班子的琴室、姑娘们练嗓子、排舞的歌室,还有换衣、梳妆的化妆间。而我现在所站的,则是先前我跟陶师傅特别研究的那件器物室。室内有一两米见方的下沉空间,打开挡板便能看到它。流畅的弧度、清辉耀眼的色泽,带着一点木料特有的松香,微微散发开来。
我轻轻抚摸着它,与那高高在上的明月比起来,它虽然少了许多灵逸,却也因此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不可捉摸。水中月难长久,我这木雕的月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南希……”
我掩上木板,应道:“我在。”
云娘推门进来,目光一瞥到我,眉头一皱急道:“呦,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姑娘们都换好衣裳、画好妆在等你了。你这……。”她上上下下一看我,“怎么一点都没做啊,快走,我帮你梳妆。”
她拉着我向外走,步子快得我几乎跌倒。
我在后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云娘忘了我们店名叫什么了吗,‘姗姗’怎么能去得太早,总要让人家等一等的。”
她忽的转了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叫什么,这台你是一定要给我准时上去,听到没有。”
我委屈地道:“可怜我身为半个老板,还要上台卖命。对了,云娘,你看过我跳舞吗?你听过我唱曲吗?若是之前我都是在骗你,把今晚的首演给搞砸了,你会怎么办啊?”
她眼皮猛地一跳,掐着我的肩猛摇一阵:“你要是给我搞砸了,我就把你卖给人贩子。”
我错愕地愣了一愣,随即惋惜得叹道:“所以说,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有些人看起来风流天成、娇媚入骨,谁知却藏着一副蛇蝎心肠,真正可怕。”
话没说完,人已转出了房间,听到云娘在后面大叫“小妮子,敢欺负到老娘头上来”,我吐了吐舌头,赶忙钻进了化妆室。
化妆室内姑娘们果然已经打扮一新,一个个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表情严肃得好像是一队即将上战场打仗的士兵。
我笑了笑:“大家别紧张,不过是把我们这几天排练的东西再走一个过场。只要熟记了自己的动作、队形,不要慌就不会出错。再说,即使出错了,我又不是战场上的将军,一有人犯错就要拉出去砍他的头。大不了啊,罚她给大伙做几天的饭。”
“咦,我倒是宁可砍头也不吃一丹姐做得饭。”汀沅苦着嘴道,“她前天端给我一碗什么八宝银耳莲蓉粥,腻的我差点把嗓子给黏住。”
汀沅是这些人中年纪最轻的,只有十三岁,自幼父母双亡,由哥嫂带大。现在哥哥嫂嫂有了自己的第五个孩子,家中负担不起那么多人的开支,于是嫂嫂便动了心思,想把汀沅说给一个有钱老爷做妾。
汀沅知道后,哭闹不成差点想一死了之,偶然看到“姗姗来迟”以高价在招人,便抱着被逼到绝境的心情来一试。我看她身体柔韧度颇好,腰肢关节灵活柔软,身材比例俨然是一副练舞的好胚子,再加上人又生的精灵活泼,风格风趣可爱,便当即决定留下她。
汀沅惊喜之余很快跑回家告诉了哥嫂这个消息,她哥虽然对她进入为正经人不齿的歌舞坊而颇有言辞,但看着汀沅拿回去的预支工钱,便不再说什么。至于她嫂嫂更是一副只要有钱拿,便不管你是做妾还是做舞姬的态度。难为汀沅小小年纪却很看得开,背着巴掌大的一点家当搬进“姗姗来迟”后,向我们说起这些是连说带笑,微妙微翘地模仿她嫂嫂那副贪钱的嘴脸。
汀沅话音刚落,原本就是伊唱园里的姑娘一丹忍不住笑起来:“你先别瞎指责人,先问清楚那碗粥到底是谁做的再倒苦水也来得及。”一丹性格温和善良,再之已有双十年纪,平时都是像大姐姐般地照顾她们。
“怎么?不是一丹姐做的?”汀沅问。
“是我做的。”可杏拉长了脸,盯着汀沅道,“我看你那几天风寒一直咳嗽,特地熬了两个时辰才熬了这么一小碗,一丹姐问我要,我还没给。”她气呼呼地瞥了头,“不好吃以后不吃就行了,犯得着说得人尽皆知吗?”
可杏为人耿直坦率,就是脾气急躁了一些。
汀沅吐了吐舌头,走过去握住可杏的胳膊一阵摇:“原来是可杏姐特地熬给我的呀,我还当是谁对我这么好呢,原来是可杏姐姐。小妹我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刚才是跟一丹姐说笑呢,可当不得真啊。”
可杏被汀舞汀沅摇得全身站不稳,又好气又好笑地甩开她道:“行了行了,这里就数你嘴最甜,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汀沅一阵作怪,长枚、慕芳、今菡、缘静四人也跟着笑起来,我坐在梳妆台前慢慢解着自己的头发,汀沅对上我注视着青铜镜中的目光,冲我调皮一笑:“希姐姐,要不要我帮你啊?我的手艺可不赖呢。”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笑着道:“我从前常给我嫂子梳头发,左右相邻都夸好看。”
我的拉下一根细长的绢带,用手拢着头发道:“下次吧,我天没黑前才刚洗了澡,这会子头发还没干透。”
“那好吧。”她心有不甘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希姐姐的头发长的很好,乌黑乌黑的,又顺又长,滑得就跟缎子似的。”
我侧头而笑:“你这张小甜嘴还真是不会空着啊,行了,有话留着晚上说,养精蓄锐,一会儿就要上台了。”
散开头发,我走到里间换装。黑发顺着身上薄衫的解开而飘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跃动如精灵、一如往昔。
能不好吗?每日吃药似的吃着那些滋补佳品。风都缺乏果蔬、必要的维生素不能很好的补充,真的不是一个养人的地方。云娘是一个极注意保养的人,每日必要用花瓣泡澡。她看我对她那些个滋养之道也有了兴趣,便一股脑儿地倾囊相授。于是乎,我在半自愿半被迫的情况下,只差没有餐餐吃花饮蜜了。
换好衣服、梳好妆出去,我指着她们身上各色的披风道:“等会儿上台,这甩披风的动作一定要干脆利落。万不能扭扭捏捏,我知道穿这样的衣服的确是难为大家了,可左右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加上天黑光弱,朦朦胧胧,台下的人也看不清几分,姐妹们只权当一次锻炼。”
众人一时无话,一丹笑了笑:“南希说得什么话。你是‘姗姗来迟’的老板都不怕了,我们还会顾忌什么。”
汀沅立马接道:“没错,我倒觉得这身衣裳好看的不行,以前从没见过这个式样的。对了,希姐姐你这次没有让回暖姐姐跟我们一起登台,她还为自己不能穿这身衣裳暗自伤心呢。”
可杏嗤笑道:“分明是你自己拿了这衣裳去跟她炫耀,回暖可没说什么,都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汀沅瞪了可杏一眼,众人又笑了起来,一丹道:“南希,你为什么不让回暖跟我们一起?难道……。”
“回暖……我另有安排。今晚之后,她或许就要天天登台了。”
门哗啦一下被推开,云娘看我们笑成一片,先是愣了愣,才道:“唉,南希……客人都坐满了,乐师们也已经各就各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