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吊丧的人可谓是五花八门,有人拎着两包马粪纸裹的点心,有人手里捏着几沓烧纸,有人两手空空点头哈腰进来,站当灵前假哭真哈哈——
“大兄弟呀,你放心走吧,家里有什么活计我全替你干了。”
“老哥,一路顺风,你可千万别一步三回头啊!”
“骡子,你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全是尿,到那边就别再一个心眼儿了。”
“生前为他人,死后为自己,张怀德同志驾鹤西游,取不来真经别回唐山。”
把死人草草发送完,杨翠珍拉着侄女冰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一切都过去了。从前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原谅,以后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家里的房子和存款也都给你留着。往后呢,高兴着点儿,别老嘀嘀咕咕的,什么事也没有了,记住啊。”
她哭了,扑到姑妈怀了痛哭许久,许久。
两年多过去了,她仍没能摆脱笼罩心头的阴影,一想起过去那段可怕的经历,心中就隐隐作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同周围环境的接触,那可怕的阴霾反而越加不能让她驱散,像魔咒一样紧箍她的心。她活得不快活,一点儿也不快活。每天下班回家,除了做饭、洗衣、干家务,唯一仅有的乐趣就是织毛衣,织错了拆,拆完了再织。她不出去串门儿,也从不招呼同伴到家里来,不逛大街,不进电影院,更不扎人群说笑。有财,他也愿意跟别人接近,渴望结交一个要好的朋友,但这念头又让她惶恐不安,告诫自己玩玩不能那么做。她幻想,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生活,独自一人,没有任何打扰,清清静静度过一生。她甚至不止一次梦见那个地方,有山有水有树有蓝天,住的是自己亲手建造的石头小屋,四周是菜园子,还有小狗、小猪、小羊和小鸡,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的伸手可及。
地震发生的时候,外面先是死寂一般沉静,没多久就听见四周有人哭嚎,灾难降临了,杨桂华似乎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见仅一墙之隔的那端传来的吭哧声,拼命喊了几声姑妈的名字,没有得到回音。她嘴里含满了土,一用力脑袋就生疼,四肢一动也不能动。凭天由命吧,如果梦境中的场景应验的话,自己建造的小房子就该是这里了……
杨桂华没有死,三四天后被救灾的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来……意识还算清醒的她,用手指向另一块地方。姑妈死了,以变得面目全非,赤身**一丝不挂,大肚子鼓鼓的,像是蒸了半生不熟的猪。她没有哭。她头部受伤,右腿两处骨折,左小臂粉碎性骨折,跟其他伤员一起被卡车运送到山海关,从那里有改乘火车,转到辽宁省的医院,一去便是四个多月。
医院里有一个女大夫,人特别号,说话和蔼可亲,有意收留她坐干女儿,并答应给她找工作,还像待亲生女儿一样送她嫁人。她婉言谢绝了,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当她拄着单拐,身穿军棉装,斜背小挎包,独自一人伫立车站广场的时候,心中充满了忧伤。这里没有她依傍的亲人,没有落脚安身的地方,在这的生活结束了。杨桂华朝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要回老家,现在真正自由了。她默默地向这座城市告别,向这个不属于她,今后的人生也不属于这里的地方告别。她要回家,回到那个自己日夜思念的木村庄,然后寻找一方属于他的清净归宿。
突然,她停下脚步,记忆起七月二十八这个特别的日期,那天她跟倪剑虹在一块吃的饭,凌晨一点半分的手,他到底是死是活?临走之前,必须先弄清这件事,否则她心里不安。于是,她走一阵,歇一阵,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到他居住地的管辖派出所,对警察说明查询已个熟人的下落:倪剑虹,22岁,大通机械制造厂工人;继母肖岚,第一人民医院医生;妹肖晓晨,第二中学学生。继母?从来没听人说过倪剑虹是后妈呀。
接下,她再没有牵挂的事了。
假如七妹知道倪剑虹踏遍王家庄大街小巷,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假如那晚他不是存心想伤害她,假如她确定他能够给予自己各方面的帮助,她也许会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哪怕只道声“珍重”也好。可时至今日,她不想见任何一个熟人,全当自己在这座城市彻底销声匿迹了,如同那些不幸震亡的人一样。<div>